宫道上,火红的裙摆与旁边高耸的宫墙交相辉映,楚长欢风风火火地在前头走着,栉巾慢她半步,跟得有些吃力。
宫道上没什么人,只有三三两两等待交职的宫人,这是他们难得空闲的时间,不用提心吊胆地伺候主子,也不用辗转在各个小屋子之间做工,他们可以肆意地聊天、游乐,即便隔着八丈远,楚长欢依旧能听见他们的笑声。
笑声在楚长欢出现时戛然而止。
他们忙不迭地低眉颔首,俯身下拜,当然,在他们真正拜下去前,楚长欢已经走远了。
宫人嫌这位神出鬼没的小公主吓人,脑袋正乱的小公主同样也嫌他们麻烦,她虽然烦躁,但还是要脸面的,所以,在走过两条宫道后,她带着栉巾拐进了一条小路。
她生在皇宫,长在皇宫,哪里有路,哪里有洞,她都一清二楚。
栉巾也不担心迷路,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在拐进小路后,她的步伐明显慢了下来。
她要想想。
她要好好想想。
她原本的计划是,在取消掉十六岁的生辰宴后,她便会和沈故言再无交集。
可计划有变,就在刚刚,她已经和沈故言碰了面,说了话。
不行,这种事情,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她停下脚步,压了压隐隐作痛的额头,痛定思痛地告诫自己:
以后走路做事,她一定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管怎样,她都要离那个傻子远远的。
她害了他的一辈子,重来一世,如果他还要为她受苦受难,那她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对、只要她不去招惹他,那种事情,就不会发生。
她深吸一口气,刚要抬脚,却被一个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的声音叫住:
“殿下。”
她呼吸一滞,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念,瞬间崩塌。
她站在废墟里,呆呆地转身,呆呆地看着他。
她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欲哭无泪。
她不见山,山,还真自个儿来就她了。
她调整心绪,缓缓挑起眼皮,看向他:“沈公子,有事?”
栉巾没见过他,是以,在听到脚步的那一刻,她的刀已经从小臂落进手心了,见楚长欢认识他,她才不动声色地收起了刀。
沈故言做了个请的手势,温然道:“我送殿下。”
他在她面前,把上半身稍稍向前倾,做了个请的动作。
她侧过头,刚好能看见他半垂的眼睑,以及存在感极强的睫毛。
鼻子一酸。
他还是那个沈故言。
她那如假包换的沈阿瞻。
「阿瞻,对不起。」
炽热的目光渐渐变成了坚冰,她冷着脸,漠然开口:“沈公子,今日应该是你与本宫的第一次见面吧。”
沈故言脸上的笑容一僵,他默默收回了手,躬身道:“是。”
“早就听闻沈家家教严明,沈四公子更是礼数周全,今日一见,本宫却觉得,这传言非实啊。”
她从头到尾将他打量了一个来回,他就站在那里,任她打量。
明明是个大男人,却总喜欢扮作小动物似地向她示弱。
当然,他是不会承认他在示弱的,毕竟,他也并没有做些什么,他只是简单的站在那里而已。
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楚长欢缴械投降。
她别开眼,看向一旁的假山,狠了狠心,沉声道:“沈公子,面对本宫,你应该自称‘微臣’‘臣下’,当然,本宫看你现在没有官职,称一声‘在下’也不算逾矩。”
沈故言喉头微动,他抬起眼皮,又放了下来:“是,故言记住了。”
楚长欢抚了抚鬓角,用她那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看向他,四目相对,片刻后,沈故言率先败下阵来。
他垂下眼皮,恭恭敬敬地听着吩咐。
只听她开口说道:“还有,下次再见到本宫,记得行礼。”
沈故言闭了闭眼睛,随着她离开的方向躬身:“是。”
……
离开后的每一刻,她都心有余悸。
她是不敢看他的眼睛的,自始至终,她的目光从来没有在他的眼睛上停留过哪怕片刻。
他以为的四目相对,是他在看她的眼睛,而她注视着他的鼻梁骨、他的眉心,总之就是眼睛附近的一切区域。
他有眼盲,又是在日暮时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其实是看不清的。
所以,某种程度上,她骗了他。
只是,恕她无法对着那双眼睛,说出那些违心的话。
他有着一双世上顶顶好看的眼睛。
他的左眼明亮,就像一面宝鉴,可以参透这世上所有的污浊。
他的右眼混沌,仿佛被一层白雾笼罩,宝鉴蒙尘,再不能照尽那些丑恶嘴脸。
他们便借此来刺痛他,说他是瞎子,是残废,是沈家的拖油瓶,即便入赘公主府,也只能成为公主的玩物,迟早会被废弃。
后来,这句话传到沈故言的耳朵里,他还跑来问她:“他们说,殿下对臣,只是一时新鲜。”
楚长欢当时就怒了:“你听他们胡说!阿瞻,我告诉你,他们就是嫉妒你有一双这样好看的眼睛,才这么骗你的。”
沈故言顿了顿,犹疑道:“殿下真心觉得,臣的眼睛好看?”
“真心啊!天地为证,日月可鉴!”她竖起三根指头,又被沈故言按下,她借势扑在了他的怀里,手指点在他的鼻尖,一板一眼地说道,我们阿瞻的眼睛,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最清澈的眼睛,他们诋毁你的眼睛,不过是因为害怕它们。”
沈故言这辈子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奇道:“害怕?”
“对啊,害怕。”她点点头,“因为你的眼睛太干净了,他们看着你的眼睛,连撒谎都不敢。”
他默了默,又问:“那殿下呢?”
“什么?”
“殿下看着臣的眼睛,也不能撒谎吗?”
楚长欢愣了愣,抬起头,四目相接时,她就像是被他那双琉璃瞳吸进去了一样。
她鬼使神差地点点头:“嗯。”
沈故言的眼神暗了暗,他将她搂在怀里,沉沉道:“殿下,臣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