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极是冠冕堂皇,但在徐长安心中,却又传来一个尖锐的声音:你真就无愧于心么?
你将锦城郡主置于何地?
这可是一个深藏内心,却又绕不过去的问题啊,这些日来,时常从他心底冒了出来,有时候他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渣男”的潜质了。
是以说到“有何足惜”四字,他的声调竟自弱了半拍。
果然,虫二微笑道:“那么,景王家的郡主娘娘呢,公子也是问心无愧?”
徐长安这一惊自是非同小可:“你,你是景王府......”
虫二面带微笑看着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果然是皇室骄女,高高在上,还没过门,自己就成了孙猴子,被她拽在了手心,接受全方位监控了,以后老子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念及至此,徐长安心下大怒。
但一时之间,他又不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也只能淡淡一笑,眼光径自避了开来。心中原有的那份歉疚之情,却也去了大半。
虫二哪知他心中愤懑,只道他心有所动,也不再就此说下去,反是转移到了另一话题。
“此后行程,公子怕是还会遇上不测之事。”
徐长安淡淡道:“多谢先生挂怀。”
他的冷淡,虫二却似不以为意,依然道:“在下也曾修习过一些粗坯武术,那日山中见公子比剑,智变无双,却也惊险万分......”
“先生就不要给我留什么面子了。”徐长安回过神来,苦笑道:“若非那位李先生手下留情,二十招之内,只怕我已全身挂彩,一败涂地了。”
虫二哈哈大笑,赞道:“不骄不躁,公子真乃君子也,其实,公子所差者,除了元气之外,更有一个‘势’字。”
徐长安全身一震,深深一揖道:“还请先生赐教。”
“一切的修行,当以气运为基础,这一点自不必说,但御敌之时,若元气不足,莫非就该等死?”
“非也,我们可借势而行啊......此时,何为‘势’,刀剑之物亦是也。”
“在下喜好剑道,就以此说之,也不知公子是否有兴趣听上一听。”
徐长安大喜,忙道:“先生请讲,长安自当恭听。”
“临敌之机,全在其势。”
“势者,可分为气势,运势,走势,剑势,拳势......公子首先就欠缺了些气势。”
“敌我两相对决,自然是有攻有守,气势为先,讲的是抢占先机,气势如虹,有进无退,招招都是进攻,敌人便不得不守,敌人守,自己当然不用守了......”
这个,我好像在前世哪本书上读过呢.......徐长安心道。
“倘若敌人元气充沛,以大力相震呢?元气不足,岂非吃大亏?”
虫二道:“有气势自然就有运势,所谓‘运势’,便是剑走轻灵,专攻其腕,肘,后背等难以自顾之处,避免与之正面相交。”
“两剑未触,招式已变,怎会为敌所震?”
“我观公子步法走势,极为古怪奇诡,进退转折之处,神妖难测,与手中剑势相辅,更可事半功倍......”
徐长安又惊又喜,回想自己这几番战斗,还真如他所说。
不过,想起自己从未系统修过武道,他又有些踌躇了:“可惜我从未专门学过剑法。”
“剑法在精不在多,其实所谓‘剑法’,不过是将诸多招式连贯而成,纵然学得再多,对敌之时,你也不可能依照顺序,一招一式拆给人家看。”
“料敌在先,让敌人跟着你‘见招拆招,见式应式’,才是关键之处,此乃‘剑势’也。”
如此云云......
这一番说教,和着上次锦城的论剑,只听得徐长安大为叹服,深感这两日来,自己竟是收获满满,与独自在家冥思苦想,可真是天差地别了。
难怪圣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他又向虫二行了一大礼:“先生今日之言,没齿难忘,请问先生高姓大名如何?”
虫二微笑道:“公子肯听在下一家之言,已是感激不尽,此时怎敢报以名字?他日相见,公子自会知晓。”
徐长安听他这话,已是临别辞言,不知怎地,心下有些失望。“如此,长安若能有幸,当恭听先生教诲。”
虫二深望着他,忽地又笑道:“在下所说的,也只是面对下品武者而言,毕竟他们才是这天下武道之主体,但若遇上品修行者,就全然不管用了,到时公子如何以对?”
徐长安不加思索道:“见势不对,赶紧撤退,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虫二大笑道:“对啦,这才是‘势’之精华也!”
......
金州府,州署后院。
东方既白,刺史程立雪穿过花厅,晃晃悠悠朝书房走去。
每天早晨起来,他都要去书房坐坐,品一杯备好的清茶,顺便将今日事务梳理一番,然后再前往前署上班。
从长安选调金州已近三年,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习惯,
他可不想让自己出现半分莫名的差错。
但今天好像出了些变故。
左脚刚跨进书房门槛,程立雪就看见一个人,端坐在室内的书案旁。
“阁下什么人?”冷不丁地钻出个陌生人,就直直地坐在你的椅子上,大多数人只怕都会被吓得不轻,至少也会疑问丛生,浮想联翩。
但程刺史却是镇定得很。
这个人是怎样进来的?进来想要做什么?他心里跟明镜似的,既然人家能毫无阻拦地来这里,此时问这样的问题,基本上等同于废话。
那人站了起来,竟是刚刚辞行徐长安的车夫虫二。
此时的他,已换上一身极普通的灰白衣袍,普通得就算把他放进三,四个寻常人中间,怕也一时难以分辨出来。
只有他的眼光,有意无意间,总是闪出一丝凌厉之色。
虫二从怀里摸出一件条形玉器,握在右手手掌中。
那玉器高约五寸,上尖下平直,表面雕满了云龙花纹,散发出莹莹的柔光。
玉圭!
王之信物。
程立雪瞳孔一缩,身子一僵,几乎惊呼出声来。
虫二的大拇指刚好遮住了中间凸起的字样。
但这已不重要了,三年前,尚在京城,游离于清流相党之外,经年郁郁不得志的他,就曾被这个玉圭主人召见。
自小饱读圣人之书,素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加入任何政治小团体,直到玉圭主人与之一番长谈,便迅速改变了立场。
一个月后,他被调任西北道金州刺史......
只一瞬间,程立雪便惊醒过来,忙整理衣冠,施以大礼:“先生至此,是否带来贵人口谕?”
虫二道:“龙骑遗散之士,大人已联络几人?”
“三十八骑。”
“西海的大马呢?”
“已培育一百一十九匹。”
虫二点点头,又道:“今公子已至金州,请大人转告诸位,勿要与之联系。”
“公子?”程立雪一怔,“莫不是......”
虫二笑笑不答,此时不须多言,更不可多问。
“言尽,告辞了。”对于程立雪的回复,他好像甚是满意,将玉圭揣进怀中,抬脚走出房门,堂堂金州署衙,他竟视之为自家宅院。
走出数步,他忽地转过头来,道:“贵人说,大人识大体,知取舍,三年孤心苦诣,其心昭昭。”
“贵人还有一言:今大变在即,若天遂人愿,皆赖诸君之功劳,若事不成,则是我藐躬德薄,未得昊天护佑,自当一力承担其果。”
这是标准的官话。
但听在程立雪耳中,却是百感交集,竟有些茫然无措之感,好半晌,他回过神来,轻声道:“请转告贵人,但有所命,下官当尽心竭力,绝无推辞!”
说话间,虫二已经走了好远,也不知听没听到他这番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