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安踌躇良久,进退两难。
大多数情况下,对于同行的诗词佳作,古代文人的态度,几乎完全不同于今天那些个所谓“文化人”。
撕逼,抬杠,吹捧,嘴里喊哥哥,背后掏家伙......几乎不存在的。
他们更倾向于将此看作同等学识、相似趣味的士子之间的私人交流......我作诗不如你,但不影响我欣赏你。
就算这样的风月场所,也少不了这等习气。
是以他若就此溜走,好像愈发显得矫情了些。
罢,罢,罢!
他一咬牙,正要掀开帷幕,就听“花魁小娘子,本公子来了,怎不出来喝上一杯。”一个极粗鲁的声音猛然从门外传来。
好一个粗鲁之辈!
屋内众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门口,脸上写满了被无端打扰的怒意。
徐长安一怔,透过帷幕,他看见一个身穿大红锦袍,腰佩紫玉的少年,摇晃着身子,一头就撞进门来。
满脸横肉,吊梢眉,猪泡眼,所谓相由心生,果真比戏台上的坏蛋更像坏蛋。
诶,原来是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的老熟人......王庸王公子。
瞧他这模样,屋里有人就要笑出声来。
另一个婢女小碎步迎了上去:“公子,娘子今日不见外客,请您改天再来吧。”
王庸一把推开婢女,大笑道:“我爹是户部王侍郎,本公子玩个下等娘子,还须择了日期不成?”
自古恶少多嚣张!
众人闻言,齐齐变了脸色。
屏风前的林诗雨,紧咬红唇,面颊倏地变得惨白如纸。
“咦,原来你也在这儿。”王庸晃着脑袋,似已认出了座上的元秀,调笑道,“小三郎,你个娃娃毛都没长齐,也来跟哥哥争娘子不成?”
“王八蛋!”元秀尚未开口,郑奉已是勃然大怒,抓起面前的酒壶,作势就要跳起。
金不凡老成,一把按住了他:“别急,且看他要做甚。”
此时,反倒是那一桌的郭公子,抢先站了起来,怒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满嘴污言秽语,给我滚出去!”
好小子,有脾气!
徐长安心中默默点了个赞,也不知这位郭公子是家世背景更厚,还是生性便如此刚猛。
“小贼,你敢骂我,莫不是想要找死!”王公子哪曾被人这般痛骂过,张牙舞爪,作势就要扑将过来。
徐长安看得清楚,这家伙步伐踉跄,像是喝了不少的酒。
“王公子快请住手!”当此关头,一声尖锐的女高音传来,只见一个满头珠花翠玉,身穿大红织花褙子的妇人,旋风般从王庸身后冲了出来,一个转身,拦在了他面前。
“各位公子,有话好好说,可千万别伤了和气啊!”
看起来,她像是一路追着这王庸而来,大气都没喘匀,就两头劝解道。
“云韶别院”也算是另一类公办企业,作为管理者,差不多也可算作体制内人员了,不过,对于这位,大家更习惯用另一个耳熟能详名字的来称呼她......老鸨。
如同变戏法一般,老鸨手上忽地多出一条粉色的香帕,轻轻地拍打在王庸肩上。
“王公子您瞧,咱家诗雨姑娘今儿出了好几场,身子也疲乏了些,怕是怠慢了您这位大贵人。”她的脸开成一朵红扑扑的喇叭花,“待她精神足了些,奴家再请公子前来喝酒品茗,可好。”
“那可不行!”王庸拧着脖子大叫,“择日不如撞日,这娘子本公子今天要定了,谁也拦不住。”
郭公子双眉一挑,冷笑道:“什么东西,户部侍郎官很大么,就算再大,能大得过王法?”
王庸被这几句话呛得不轻,
“好小子,看本公子不拔掉你满口尖牙。”他双目赤红,撸起衣袖,咆哮着就往前冲。
“要不你试试看!”郭公子一步跨过矮几,扔掉他那把从不离手的折扇,顺势也撸起了袖子。
我好像还没看过读书人打架的样子呢?
有那么一瞬间,卢徐长安恍惚了,他又忘了自己好像也算是个读书人。
“王公子,郭公子,几位请息怒,一切都好商量啊。”老鸨一把拖住了王公子,顺势往外推去,一面回头叫道,“诗雨姑娘,快快弹几首清心的曲儿,给屋里各位顺顺气儿。”
或许是酒喝得太多的缘故,王庸竟被这女人半拉半推弄出了门外。
花魁娘子深吸一口气,檀口半启,下唇间竟有一条深深的咬痕。
就听“咚”的一声,素手轻弹,琴音响起,宛如一股清泉在山间缓缓流过,又似轻雾自天边缥缈而来,令人心神为之一静。
郭公子长吐一口气,慢慢回到位子坐了下来......
徐长安悄立在帷幕后面。
这种帷幕采用的是一种叫“双面锦”的工艺编织而成,薄如蝉翼,非但两面花色各不相同,连透光度也全不一样,前面看不到后面,从后面看前面,整个室内情形看了个一目了然。
这姓王的就是欠扁......徐长安心中暗骂道。
或许他还没意识到,自己连日来被压抑的负面情绪,此时蓦地涌将出来,变成一团难以抑制的邪火,急切想要找个宣泄之处。
上次还敢伏击老子?
当真是择日不如撞日,此番若是放了他走,岂非是负了天意,反正后天一早,老子就要离开长安城,再几日,已远在千里之外了。
但是,该怎么动手才稳妥呢?
“原来你还躲在这里呢。”
正当他沉思之时,元秀掀开帷幕,钻了过来,低声道:“瞧见那王八蛋没?可真气死人了,我出去透口气先。”
“这家伙真是啥侍郎家公子?”卢长安问道。
“对,户部侍郎王廉的儿子王庸,长安城里的恶少不少,他若称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
“吓,这么牛逼?”
元秀笑道:“天子脚下,贵胄云集,比他牛逼的多得去了,但如他这般无耻的,却是不多。”
原来恶少也是分层次的?
涨见识了,徐长安点了点头,跟着笑了起来。
元秀朝帷幕内望了望,又道:“这家伙一脸张狂样,估摸着喝了不少,怕老鸨也压不住他,那位诗雨姑娘,今晚可能会有些危险了。”
“人家是卖艺不卖身的青倌人,他敢用强。”
“你呀,最大的毛病,就是把人想得太好。”元秀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叹息道:“很稀奇么,你以为教坊司会为一个青倌儿,去得罪一位朝廷四品高官?”
这话被他如此平静地说出来,却引得徐长安心中更是汹涌起伏。
尼玛,真就没天理王法了吗?
这世界的许多不公平,固然可以用“时代局限性”来作辩解,但悲剧就要发生在自己眼皮子之下时,他却无法做到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在心底他还是相信,总有些长存时空之上的东西,印证着人性的存在和意义。
恍惚中,花魁娘子楚楚可怜地站在了他面前......
徐长安道:“我要先行一步,你回去给老大他们说一声,就说我不胜酒力。已偷偷溜回家了。”
“何不自己告诉他们去?”
“你没瞧见那位郭公子么,好像还意犹未尽呢,我已是诗穷词尽,可不想再跟着纠缠下去,只好从后门逃之夭夭了。”
“这屋子好像没有后门呢。”
“没后门也没关系,跳窗我倒是很在行。”
元秀满脸狐疑地看着他,忽地一笑,道:“小心些,这一跳,可别闪着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