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将近,沈昱白回到松鹤斋后换了身轻便的常服,挽了袖口,认认真真地用皂团净了两遍手。
才走到桌案前,照着书上的方子,用猪油和了面揉搓起面酥来。
他记起上回在家宴时,脂麻团子端上桌时,姜昙也只象征性地尝了一小口,放下瓷勺后便端起手旁的浓茶细细漱了口。
大抵是不爱吃甜的。
赤豆理气活血,制馅时他特意将白沙糖减了又减。
衔冰刚送走前院的婆子,两手各挎了一只红木食盒回来了:“二爷,柳家的公子差人送来了仲秋月团。”
“嗯,放在那吧。”
沈昱白正忙着给包好馅的月团压出花叶纹路,连抬头看一眼的功夫也没有。
“看来柳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呢,想借二爷之手,讨江姑娘的欢心。”
衔冰放下食盒,这才注意到其中一个镂空雕花的木盒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檀”字,机敏如她,立刻猜到了柳公子的心思。
立刻拿过去给二爷瞧了一眼。
掀开木盖,里头的月团模样精巧,香气扑鼻。
他手里的面团跟那食盒里的一比,相形见绌。
沈昱白顿时没那心思了,将面团丢回桌案上,脸色也阴沉得厉害,转身净手掩饰不悦:“愣着干嘛,柳公子的一番心意,还不替他送过去。”
衔冰听出这话有几分拈酸的意思。
难得二爷有如此雅兴亲手制作月团,望着桌上大小不均的油酥剂子,只觉得十分可惜了。
衔冰走进西泠斋时,霜叶正半跪在荷花池旁,将手边一盏盏的羊皮小水灯轻轻浮在水面上,烛光熠熠。
见书房的门紧掩了,她便也不进去搅扰了。
将食盒递到霜叶手上,随意攀谈了几句:“我听说江南那边仲秋盛行放方灯,头一回在府里看见,还真是好看。”
随后又压低了声音道:“这月团是柳家公子送给你家姑娘的,切莫到处声张。”
屋内的江檀刚刚放下笔,霜叶便叩响了房门。
“奴婢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巧致的食盒呢。”
小丫头将东西放到桌上,神秘兮兮地附在姑娘耳边说道:“柳公子也是心思细腻,想送姑娘月团还特意从二爷的院子过了一道。”
江檀神色复杂地抚过食盒,认出是碧霄楼的月团,难买得很。
柳公子着实有心了。
在过去的三年里,每逢金风荐爽之际,她都会在碧霄楼订上一盒素月团。
在仲秋那日登上玉姑山,陪沈母共度华宵,对月祈福,望远在边关的夫君万事顺遂,逢凶化吉。
又是一年玉露生凉。
那颗虔诚无比的心早已葬在了崖底,如今她只盼着沈晏清与苏家早日堕入炼狱。
江檀拈起桌上的两张纸,问道:“你可能看出字迹的不同?”
霜叶蹙着眉研究了好一会,连连摇头。
“这不都是姑娘写的吗?”
“恕奴婢眼拙,看不出差别。”
听闻此言,江檀的一颗心总算是安下了,沉思半晌后终是落了笔。
这个仲秋,她要送苏家一份大礼。
将写完的书信封存好后,她倚在书房的门框上,遥遥望向庭中摆弄方灯的赵嬷嬷。
老妇立刻心领神会,跟着进了屋。
“苏姨娘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江檀不再掌家了,西泠斋也比往日清闲了不少,赵嬷嬷却是半刻也不敢歇着,有事没事便往旖春园和雨燕阁两边转悠。
旖春园调来了不少丫鬟婆子,但大多是来充点门面的。
两三个丫鬟往那一杵,看上去是在修剪花草,其实只是躲懒打发时间罢了,人来人往,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赵嬷嬷。
“朱嬷嬷现在成了苏姨娘的心腹,每隔三日,便会遣她出府采买杂物。”
“我跟踪过一次,只见她往苏府的方向去了。”
“此外......”
赵嬷嬷顿了片刻,继续道:“苏姨娘擅自搬回了旖春园,大爷每日回来得也很晚,不知两人是不是重归于好了。”
江檀并不在意那对男女好或不好。
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将这封信做得再真些,如何送到苏家。
她仿苏婉容的字迹仿得再像,缺了蜂蜡和小印,也同样会露出破绽,引起怀疑。
赵嬷嬷支招道:“不如叫翠苹将那小印偷来。”
“不可。”
江檀摆了摆手,满面愁容。
这是一计杀招,苏家失了左膀右臂,必会警觉起来。
那苏婉容虽行事莽撞,耐不住性子,但却是个不容小觑的对手。
偷小印的事情迟早会败露,她决不能让翠苹孤身犯险,重蹈绮霞的覆辙。
正犯难时,赵嬷嬷却灵光一现,想到了一个绝佳的法子——以吾之矛,攻汝之盾。
这封信由朱嬷嬷来送,再合适不过。
就算没盖小印,以苏家人孤傲自负的性格,也不会怀疑这贪财胆小的老妇会送来一封假信。
翌日,朱嬷嬷刚从院子里走出来,就被突然出现的人挽住了膀子:“数月不见,嬷嬷可比先前富态多了,看来这旖春园的日子还是好过些。”
老妇睨着眼睛望了一眼,见是“老熟人”,不由得轻蔑一笑。
“哟,我还当是谁呢。”
“这不是江姑娘身边的红人,赵嬷嬷嘛,先前还对我大呼小呵的,今日怎么这样客气了?”
她扶了扶头上的玳瑁簪子,指间的美玉很是招眼。
赵嬷嬷一把抓住了她粗短的手指,夸赞道:“这玉黄如蒸栗,实属贵重难得,是苏姨娘赏你的?”
“这与你何干?”
老妇面上冷淡,但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脑中尽是那日赵嬷嬷如何拿她立威的情景,如今再看她这副低三下四的模样,只觉得出了口恶气。
不由得神清气爽,缓步朝前走去。
赵嬷嬷热脸贴了冷屁股,仍是不肯罢休:“老姊妹,咱们都是各自为主,混口饭吃罢了,哪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
“若心中实在膈应,那我给你赔个不是。”
她又是鞠躬,又是作揖的,就差给朱嬷嬷跪下了,态度确实诚恳。
老妇受用得很,停下脚步,回首轻佻地看着她:“罢了,看你一把年纪了,我还能跟你计较不成?”
赵嬷嬷谄媚地笑笑,眼尾挤出深深的褶皱。
她再次上前勾住了老妇的手臂,温声道:“去我那里喝杯茶吧,有些事情,还想跟妹妹讨教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