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快十一点,关麒宁揣着满腹心事,在酒精的麻痹下睡了。
李无忧收拾了一下没吃完的鸭肉和空酒瓶,准备去扔垃圾。
没想到房门一开,正巧碰到最澄也拎着垃圾袋从房内走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李无忧先开了口,“早知道齐尧老师也给你带了烤鸭,我们四个一起吃就好了。”
最澄开玩笑般提醒,“小关现在应该不会想见齐尧吧?”
“啊……”李无忧后知后觉,“齐尧老师也和你说过啦?”
最澄佯装无奈地点点头,“一回来就开始发疯,要不是我找了个倒垃圾的借口跑出来,这会儿都要耳鸣了。”他揉揉耳朵,“男高音的穿透力,你懂得。”
李无忧笑道,“没想到齐尧老师看着挺小的,心理年龄……也不大。”
最澄试着帮好友挽回面子,“他的成长背景和环境都很单纯,碰到学习和工作之外的事情就会有些不知所措。所以在他和小关的关系中,小关其实是占主导地位的那一个。”
李无忧立即来了精神,“关系?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最澄单手插兜,“现在暂时只能算是彼此认识的关系吧。听齐尧说,小关并不想和他做朋友。”
李无忧追问,“那你觉得,齐尧老师是只想和宁宁做朋友吗?”
“我觉得?”最澄失笑,“我又不是齐尧,怎么去感觉他的感情。就像你,能感觉到小关的感情吗?”
“我能啊。”李无忧毫无防备地把和关麒宁的谈话全盘托出,自我感觉道,“所以我觉得她是有点喜欢齐尧老师的,但她认为齐尧老师对她只是一时的兴趣,不是喜欢,所以她现在很纠结,理智上想和齐尧老师保持距离,感情上呢,又抱有很大的期待。”
“抱有很大的期待……”最澄咂摸着这句话,轻笑出声,“你这个感觉可能不太准,小关和齐尧只有过几次接触,感情上的期待,是从何而来的呢?”
“上午宁宁和我说她是在齐尧老师的鼓励和陪伴下考研上岸的,所以对齐尧老师有很深的感激之情,但也只是感激。结果这份感激没坚持半天,刚才就突然变异成了心动。”
原来她对齐尧情起于此?
一直困扰最澄的问题有了解答,他却忽然有些恍惚,莫名停下了脚步。
李无忧以为他忘记了,提醒道,“就是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新年,你不是和她提起过齐尧老师吗?”
最澄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也觉得不太对劲是吧?”李无忧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小心地试探,“如果非说考研的动力,明明是你先提起的跨考这回事儿,你也鼓励了她,她要感谢、要喜欢,对象也该是你,怎么最后倒让齐尧老师摘了你种下的果子呢?”
最澄把垃圾扔进垃圾桶,从口袋里拿出湿巾,仔细地擦着手,沉默几秒,才调侃道,“以前我很好奇你和小关的性格差了十万八千里,为什么还能成为朋友。现在我可能知道了。”
“什么?”李无忧没意识到他已经转移了话题,好奇地看向他,等待答案。
“因为你们都很喜欢乱点鸳鸯谱。”最澄笑道,“早上吃饭时她努力撮合我和你,现在轮到你撮合我和她,看来我还挺百搭的。”
“她撮合我们?”李无忧的双耳倏然发热,含糊其辞地问,“宁宁告诉你了吗?”
最澄知道她在问什么,坦诚地回答,“没有,是我猜出来的。”
李无忧叹了口气,“好像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也没想瞒我吧?”最澄对她淡淡地笑,“我能感觉到你这次来北京是来找我的,但你又什么都没和我说。我想关心一下,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
李无忧揉揉鼻子,但声音仍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闷,“我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而已。”
“如果你还不困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去喝点儿?”最澄知恩图报,为了感谢李无忧的答疑解惑,他愿意浪费一点时间听她的牢骚。
李无忧沉浸在他温暖的眼神中,点了点头。
最澄带着她走进一家潮汕砂锅粥铺,点了一锅招牌和几样清淡的小菜。
“这就是你说的喝点儿?”李无忧以为是要去借酒消愁。
“是啊。”最澄认真道,“喝点儿粥,补一补。”
李无忧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了,“差点儿忘了,迂潇吐槽过你是个养生怪。”
很快菜品就铺满了方桌。
隔着砂锅冒出的热气,李无忧托着腮,放肆大胆地打量着最澄,一点点地描绘着他的样子。
他洁癖,但他会喂路边的流浪小猫,允许它们在他的怀中上蹿下跳;他养生,但喝起酒、抽起烟来又毫不顾忌;他的条条框框似乎都在约束自己,而宽待他人。但李无忧隐约能感觉到,他只是表面看起来很好亲近,实际上却有着极强的边界感。就像迂潇曾经和她说过的,你能看到的最澄,是他愿意展示给你看的最澄。
这样的一个人,很矛盾、很神秘、很……吸引人。
“给。”最澄好看的手穿过热气,给她递来满满一碗料的粥,“不知道你吃不吃芹菜,就没加。”
“哦,谢谢。”李无忧双手接过,“我吃芹菜,也爱吃蔬菜,但不吃动物内脏。”
最澄给她的粥里添了一勺芹菜粒,“好,我记住了。”
李无忧搅弄着芹菜粒,失神地说:“我老公……不,现在是前夫了,他就不记得,不管我说过多少次。”
“不过他也没义务记我的喜好。”李无忧耸着肩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毕竟我们结婚,并不是因为相爱。”
“那是因为什么?”虽然这样问,但最澄多少也能猜出来,没有爱,还要硬凑在一起,那基本就是为了利益了。
李无忧的答案和最澄猜的大差不差。不过除此之外,她还有个补充答案。
“最澄老师,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给了我一个红包。”
最澄点点头。
“其实那时候我正在犹豫要不要结婚。因为我爸妈失败的婚姻,和我之前经历过的几次也不怎么成功的感情,让我很恐惧婚姻。但那天看到红包上‘幸福美满’的祝福,我忽然觉得这个期许既然在新年夜出现,那就一定会实现,所以我第二天就答应前夫的求婚。”
最澄一口粥哽在喉咙,觉得荒唐。因为那个红包只是他顺手拿的一个,当时并未注意上面是什么字。
“托红包的福,我最初的婚后生活确实很幸福。虽然我们之间没什么感情基础,但日子还算平淡温馨,现在想想,那应该算是我所有感情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我甚至想这辈子就这么过下去,或许也不错。”
后来提离婚的契机,是因为男方需要个孩子,男女不拘,只要是自己的血脉就好。
“其实我很喜欢小孩儿,没结婚前也幻想过以后要生两个,一男一女,最好是兄妹,这样哥哥就能照顾妹妹,多幸福。但他提出来时,我只觉得害怕。我的婚姻可以没爱,但我的孩子绝对不能只是因为需要而来到这个世界上。”
李无忧灌下一杯温茶,润了润干燥的喉咙,才继续说:“我更害怕的是,如果生下这个孩子,我这辈子大概就要和这个男人绑定了。那时我才想清楚,我结婚,就是为了要离婚的,这个婚姻不会因为表面看起来和睦融洽就能持续下去。”
说到这儿,她忽然想起什么,自嘲地笑了笑,“以前宁宁和我说她绝不会结婚,觉得结婚很可怕。我还问她哪里可怕,她回我,‘和一个人死磕一辈子还不可怕?’当时我觉得她有这个想法倒是挺可怕的,也很幼稚,没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会产生共鸣。”
“其实小关很成熟。”最澄说。
“嗯,她现在是比上大学时成熟了一点。毕竟被社会毒打过几年了嘛。”李无忧点点头表示肯定,不过又说:“但也只是一点而已。她的人生进程太慢,感觉和我们已经脱了轨。我们寝室六个人,四个都已经结婚,三个生了孩子,只有她,还停留在参加婚宴还要好奇宴席上会不会有大肘子的阶段。”
最澄的眼中泛起笑意,让嘴角的笑容看起来更真实了些,“思想成熟,和内心单纯并不矛盾。”
李无忧还未细品,这抹真实的笑意便转瞬即逝。
“你不想和他生孩子,他是什么反应?”最澄从锅中捞了几只虾放到她的碗中。
李无忧被牵着鼻子,回忆道,“一开始他以为我怕痛,怕身材走样,劝了我几天。后来我和他摊牌要离婚,他不信,就开始和我冷战,躲着我。那段时间我也不太好过。坦白讲,虽然我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但我很害怕孤独。小时候有父母陪着,长大了有男朋友,结婚后有老公,我从未自己生活过。宁宁总说我是个爱组织、爱热闹的人,其实我就是不敢一个人待着。但冷战的那段时间,我自己住在家里,下班面对的是黑黢黢的房间,一个人吃饭也不想开伙,晚上孤零零地睡冰冷的双人床,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快一个月,我觉得我要撑不下去了。”
最澄安静地喝着粥,等待故事的转折。
“还好在我要妥协的时候,迂潇来找我,说春天到了,你的小院儿里有些蔬菜要熟了,拉着我一起去踏青。我记得那天我没什么精神,就呆坐在院子里看着你和迂潇忙前忙后,摘菜、遛狗、洗猫、喂鱼、做午饭、健身、种葡萄……看着看着我就想到了自己。如果我离婚后的生活也可以这么丰富多彩,那我还怕什么呢?虽然我家没院子,种不了蔬菜果树,养不了猫猫狗狗,但我可以养小鱼小龟,可以种花花草草,所以那天临走前,我向你要了两只小鱼和一株铜钱草;我不爱健身,但我很喜欢跳舞;我的厨艺也很棒……这样想想才发现,一个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最澄避重就轻地问,“小鱼养得还好吗?”
李无忧有些惭愧,“谈离婚那天,被他打碎了鱼缸,小鱼都死了。”
“是白死的吗?”最澄问得隐晦。
李无忧反应了一会儿才说:“不是。那天的谈判过程中虽然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但最后他还是同意签字离婚了。”
最澄举起茶杯,“恭喜。”
李无忧笑着与他碰杯,“谢谢。这些事我没有和其他人说过,一直憋在心里,难受好久了。”
“也没和小关说?”
李无忧摇摇头,“烦恼可不能说给她听。”
最澄来了兴趣,身子从椅背上直起来,倾向李无忧,“怎么说?”
“她不会安慰人,有些烦恼如果和她倾诉,可能会让人更生气。比如有一次我穿了个假的皮草和她去吃火锅,溅了几滴红油,我怕洗不掉所以有点不高兴,结果你猜她怎么安慰我的?她竟然说,没事儿,反正都是假的,脏了不心疼。”
李无忧一副又气又无奈的样子,“虽然衣服确实是假的,她的语气也很真诚,但听着就是让人很想揍她。”
最澄却有些期待地笑道,“如果有机会,我很想试试她的安慰。”
“你会被她气死。”李无忧笃定。不过马上又说:“但也不一定,迂潇说他从没见过你生气。最澄老师,你是真的不会生气吗?”
最澄笑笑,选择性地回答,“是人哪有不生气的,他没见过,不代表我没气过。”
可李无忧完全想象不出他这样温柔和煦的人生气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正要再问问,最澄先开了口,“还想吃些什么吗?”
这是想要结束这顿饭的意思。
李无忧也顾不得追问,急忙说:“我还有话没说。”
“那你说。”嘴上这么说,最澄已经扫码结了账。
“我还没有谢谢你。”
“谢我什么?”
“我决定结婚、离婚,都是受了你的鼓励。还有这次冲动离职,孤注一掷来到北京,也是你给我铺了一条后路。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可惜今天没有酒,我就以茶代酒了。”李无忧又举起茶杯,郑重而真诚地说:“让我来弥补你丢失的那份本该属于你的感谢吧。”
她说完便要干杯。但最澄却伸出手,盖住了她的杯口。
“冷茶水就不要喝了,口感不好,也会刺激到胃。”最澄的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笑意,和他对任何人的笑容一样,“谢谢你把我看得这么重要。但你做的每一个决定,和为了做这个决定所做的一切努力,应该归功于你的勇气,不该让我掩盖掉。”
他承受不起这个感谢,也不想承受。
最澄抬手,请服务员再拿一壶热茶来,替换掉两人手中冰凉的茶水,然后由他举起茶杯。
“今晚聊得很开心,那就让我们谢谢彼此的倾听?”最澄也提了一个感谢。但更像是为了不让李无忧觉得尴尬的敷衍。
李无忧完全没意识到话题已被他带走,轻轻与他碰了碰杯,然后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