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坐牛车返程的村口时,沈夏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们,返过头一看,好家伙,乌泱泱的来了十来个老弱病残,当然带头的就是那药农邻户的大婶,这是要讹人啊?
待他们走近一点,沈夏才听清那大婶对着那些人说:“大家伙,就是他们,德济堂的大夫!他们医术真高超啊,我前几天腰这么痛,大夫给我按几下就好了!而且人家就是菩萨心肠,免费给我们看病哩!大家快上啊!”
得,来这套。沈夏皱眉,这大婶挺会玩套路啊,叫了这么多老弱病残来道德绑架他们。沈夏倒是不怕,就担心张延安真的菩萨心肠发作,在这儿跟这群人耗一天,沈夏此刻已经没有做任务的想法了,她只想先离开这儿,到时候随便在城里找个人给人看病都行。
“沈夏,你知道吗,其实猴子是很记仇的动物。”
张延安看着人群中一脸得意洋洋的大婶说道:“其实你之前说的那个故事说得不完整,商人最开始不想伤害那只顽猴,只想着吓唬吓唬它,没想到那只顽猴竟然记恨上了,呼朋唤友地喊来了一大堆猴子,想用声势来压倒商人。你知道商人是怎么脱险的吗?”
“啊?”沈夏一下也觉得眼前的张延安陌生了,这是那个纯洁无害的张延安吗?
“香蕉,”张延安示意沈夏将背篓先放下来“商人从怀里掏出了一根香蕉,对着那群猴子说:‘我这儿有一根香蕉,但只能无条件的给一只猴子。’猴子嘛,都是自私自利的动物,本来一开始看上去还算团结的队伍一下就乱了套,商人只花了一根香蕉就平息了这场无妄之灾。”
张延安攥着药箱往前走了几步,彻底将沈夏挡在身后。随即朝那群人拱了拱手:“诸位,我是德济堂的大夫,诶...诸位小心脚下,莫推搡绊倒了。承蒙诸位信任特意来找我,我今日恰巧和药童在此处取药材,本也是计划马上就走的......”
“大夫,你可不能这么走啊,我们都是大老远跑过来找你的!”
“是啊是啊,我水都没来得及喝,听到有免费看病的马上就出来了。”
“就是就是,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啊!”
“......”
还没等张延安说完,人群里就有人起哄了,沈夏见状就想上前同那些人理论,张延安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沈夏稍安勿躁。接着便用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好了好了...诸位的心情我都理解,我确实也很想为诸位看病,可是我和药童今日都还滴水未进,如今临近晌午,我们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是否有人愿意带我们回去用餐?只有我吃饱喝足了才有精力为诸位好好看诊不是?”
这下人群彻底安静下来了,免费的便宜都想占,但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全都装聋作哑了,本来身上也只是小病小痛,休息几日就好了,这还要再搭进去一顿饭,还便宜了其他蹭着来看病的人,这怎么想都是个亏本买卖。
张延安抬头看了看天,继续对人群说道:“这样吧,诸位的心情我都理解,今日出门我也没带太多看诊工具,只能帮一位乡亲看病,诸位商议一下看谁的情况比较紧急,过了午时我们就走了。”
“啊?你可不能这样啊!这里这么多人等着呢?你只给看一个什么意思?让大家白跑一趟?”人群中马上就涌现了不满的声音。
“诶,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张延安再次示意人群安静下来“诸位可能有所不知,我每日都在德济堂坐诊,并且大多数时候是义诊,诸位有什么小痛小病都可以来天晟城西城区的德济堂找我,我肯定不会跑。这位乡亲说的这话就有歧义了,我没有让大家白跑一趟的意思,只是我现在又干又饿,是极有可能出现误诊误判的,要是诸位不怕我诊断有错医术不佳倒是可以多看几个,刚好我这小药童也需要练练手,只是心神一乱、手一抖,诊出什么结果来都是有可能的,诸位真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人群开始议论纷纷,这时有一位中年男子挤到人群最前端,对张延安说:“大夫,你别管他们,你帮我看一下,我这手总是时不时发麻是怎么回事?”
张延安笑着看向人群,没有说话。大家安静了两三秒钟议论的声音更大了。
“张麻子,你手发麻就是因为你名字,你在这儿瞎起什么哄,谁同意你看病的?”
“不行啊,只有一个名额,那肯定是我的!”
“大夫大夫,看我啊,我跟你说我......”
张延安提高音量:“诸位,注意时间,过了午时我们就走了。”这群人更加混乱了,都在为一个看病名额开始恶言相向。
张延安退回了沈夏旁边,示意沈夏坐下休息:“沈夏,休息会儿吧,这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你之前不是说要给你个机会吗,等会儿看诊,你来看。”说罢,便坐下抱着药箱假寐了。
沈夏都震惊了,谁能想到平日里对待病患一视同仁,恨不得全天坐在德济堂义诊的张延安竟然还会这样发言,这与他原本的人设也太不符合了吧?而且在不知道病患什么情况的前提下居然直接提出让沈夏看诊?沈夏也就对常见的小病小痛略知一二,万一等会儿自己搞砸了咋整?张延安就这么放心啊?沈夏都怀疑是不是从药农家出来后张延安被掉包了或者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不过沈夏也没拒绝,她刚刚查看了一下,任务进度居然有2/3,难道给那大婶看的也算?算上这次就刚好完成任务,而且张延安都说了让她看,有人给她兜底,她还怕什么。
其实张延安本就不是什么纯良之辈。他坐在长椅上看着那群混乱的人出神。当初师父还在的时候,他也时常和师父一起外出游历,师父说空有一颗慈悲之心不行,得去看看当今这世道是什么样子,看看自己的慈悲之心有没有安放之处。他和师父一起去了很多地方,王都、城镇、村落,有些人只是施以小恩小惠便感恩涕流,有些人则贪得无厌总想着多占些便宜,想当年师父也是站在自己前面与那些蛮不讲理的人周旋。
后来师父仙逝了,他在外漂泊了很久,没有人再护着他,在穿过山川河流见过风花雪月后,他更加直观地面对着人世间的温暖与险恶,他觉得累了,学医救不了所有人,有时他都觉得自己被那些宵小之辈在拉下泥潭。后来兜兜转转还是回了德济堂,师兄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纯良的小师弟,总想着怎么安抚好自己的善心,于是给自己安排了坐堂大夫的工作。
他觉得这样也挺好,不用再去纠结救不救人,不用再去顾及内心挣扎的泥潭,不用在扶危拯溺与独善其身之间选择。只是他没想到,他从商人与猴子故事中搬运货物的小童,变成了商人,现在也轮到自己护住其他人了。
张延安看着旁边皱眉的沈夏,说道:“沈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知道你有一颗热诚之心,想渡天下人。今天我要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渡,也不是所有时候都要那么大爱无私。”张延安苦笑了一声,继续说:“你别看我这样,我当时也是怀着一颗大慈悲之心四处游历,坐过达官显贵家的上座,也坐过乡间的田坎,我为了证明我的初心走过太多路,到头来我都觉得是否是我想错了,这个世道、那些人根本不值得我救。”
“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我只希望你做到这样就好。”张延安摸了摸沈夏的头,好像透过沈夏的眼睛看到了当年的师父和自己,师父也曾和自己说过,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师父啊,你看,我也有几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了吧。
PS:其实我在写的时候“香蕉与猴子”这一部分的时候,在考虑是由沈夏说出来还是张延安说出来。后面想了好久,我个人认为张延安他不是过于仁善的人,他医术精湛,以前有师父护着,现在有师兄护着,况且德济堂还有一半股份。在外人眼里他过得浑浑噩噩的原因是因为旁人觉得他很“慈悲”,但是其实是他内心很挣扎——发现现实与理想严重不符,那种无助的挣扎,不想沦为师兄那种商人趋利的样子,但是也做不到掏心掏肺去救济世人了。(他师兄的人物另论哈)
在里,他虽然不是主角,但也是个立体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