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商定了一会儿离开的事宜,直到天色将晚,估计着安可余快要着急了,钟禅曦才匆匆和池可熙告别离开医院。
二楼的走廊上游荡着一些病人,此外,空气中充斥着某种熟悉而刺鼻的腥气,给人一种极为不适的感觉。
钟禅曦特地慢下脚步观察了一会儿,这些病人裸露在外的肌肤看起来呈现出在沼泽里泡久了的淡绿色,仿佛某种冰冷又黏滑的两栖类……让她想起曾在浴室外偷窥她的怪物。
那些病人的视线渐渐汇聚过来,阴恻恻地集中在她身上。
钟禅曦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速度加快,就在她快要下楼梯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你是……钟禅曦,是吧?”
钟禅曦转头看见一位老人。
看穿着打扮是一位神金钟宇,胡子花白,但修剪得十分整齐,像一位年老的绅士。和医院内的病人相比,他的长相很正常,在这位神父开口的瞬间,那些凝聚在她身上的视线也散去了,令钟禅曦微妙地松了口气。
“您认识我?”
“我是教会的负责人,大家都叫金钟宇神父。”神金钟宇含笑与他握手。
钟禅曦愣了一下,赶紧道:“我听可余说起过您,您很年轻就接替老神父的位置,这些年来,安可余承蒙您的关照……”
“哪里哪里,安可余是个很懂事的孩子,这些年也帮助了教会许多,应该是我受他关照了。”金钟宇放下手,和蔼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一个人?她叫小文。”
“您认识小文?”
神金钟宇微笑点头:“那是当年教堂有名的美人啊。”
钟禅曦并不觉得自己和小文长得像,可能教堂当中的人美女见得少吧,都认为美女长一个样子。
但她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和神父金钟宇聊着天来到了医院中庭的花园。
金钟宇开口了:“安可余是个不怎么好相处的孩子吧?他总是我行我素,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他确实和别的孩子不太一样。”钟禅曦顿了顿,“但谈不上辛苦什么的,安可余很照顾我,大部分时候也很听话。”
金钟宇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地笑起来:“他肯定很喜欢你。”
“喜欢?”明明知道金钟宇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却有点做贼心虚。下意识抓紧了背包带子,掌心微微发汗。
金钟宇告诉他,在安可余小的时候,有一次考试交了白卷。
“安可余一直很聪明,成绩也名列前茅,得知这件事时我非常诧异,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那孩子却说,因为无聊。”
“——已经知道答案的内容,没有考试的必要。”
钟禅曦眨了眨眼,哑然失笑:“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和循规蹈矩的普通人不同,安可余有一套自己的世界观,他依照自己的法则行事,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哪怕是教会,也没法勉强他去做不喜欢的事。”金钟宇意味深长地说道,“安可余为你做出了很大的改变。”
钟禅曦总觉得他看出了些什么。即便这位老人对他的态度很和蔼,但面对他时,钟禅曦却不太自在,后背有种直觉般的发毛。
中庭刮过一阵风,微凉。
天色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天空,似乎快要下雨了。
金钟宇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膝盖,忽然问:“美丽的小姐,你相信神的存在吗?”
钟禅曦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直白地回答道:“抱歉,我并不信仰宗教。”
金钟宇了然地笑了,仰头看向浅灰色的云层,用回忆的语气道:“四十年前,当我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第一次来教会,就被本土的其他的教会文化深深吸引。”
“在我与神对视的第一眼,一种无比玄妙的感觉击中了我,如果你也有同样的感觉,你也会像我一样,相信那是天启。从那一刻起我就坚信,为了神而奉献自我,是我毕生的使命。”
“您见过神?”
金钟宇微笑着伸出食指,指向天空:“我们都见过祂,你也见过,不记得了吗?”
太阳穴忽然刺痛,钟禅曦捂住脑袋,眼前却有什么画面闪过:黑色的潮水,寂静的海岸,一轮猩红的月亮高悬夜空。
一道漆黑的缝隙从猩红中裂开……钻出了一只血淋淋的眼球。
瞳仁咕噜噜地转动,凝视着这片阴翳笼罩的死亡大地,神秘而熟悉的低语回响在耳畔,一股窒息感摄住了她。
“钟小姐,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耳畔响起金钟宇关切的询问,钟禅曦倏然回神,惊悸着喘了口气。
“我、我没事。”
钟禅曦倍感荒诞。
她相信这个地方不同寻常,但那绝对不是什么神明保佑,而是……诅咒。
对,诅咒。一个在这个地方上迭代延续的恐怖诅咒,一切不幸皆由它创造,无论是诡谲的梦魇,畸变者还是浅水湾的残船,这一切都有一个核心的结,而种种不寻常的现象,都是这个核心所延伸出来的表象。
金钟宇去大厅中给他倒了一杯水,钟禅曦道谢接过。
缓了好一会儿,那种心悸的感觉才消失。金钟宇说起天色不早了,于是拿起自己的布道书,有离开的打算。
钟禅曦急切地出声叫住了他:“金钟宇神父,您所信奉的神,和海洋有关系吗?”
这个问题在她心中盘桓了许久,今天一定要知道答案。
“在我们的教条里,从大海里诞生的东西都会被看做至高无上的圣洁存在。”被她忽然叫住,金钟宇却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耐心地坐回了长椅上,“追根溯源的话,要从很早以前说起了。”
从前有一座贫瘠的海岛,岛上的居民每日只能捕捉到少得可怜的鱼群,艰难度日。
或许是地理位置,或许是洋流偏向,注定了此处无法成为富饶之地。
绝望的岛民向神明祈祷,为了生存下去,他们愿意不惜一切,支付任何代价。
神明回应了呼唤,在送来取之不尽的珍宝与鱼群时,也送来了一条人身鱼尾、无比美丽的生物。
我们称之为圣女。
她是神送来的使者,如果想要永世享受繁荣富庶,岛屿上的居民必须虔诚将其供奉。
钟禅曦蹙眉:“您说的是传说,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信与不信,要看个人,我只能告诉您,岛上的岛志上记叙过类似的内容。对钟先生这样的无神论者来说,真假与否,就要见仁见智了。”
于是稍晚的空闲时候,钟禅曦特地去了当地的图书馆寻找岛志。
岛上人口不多,除了居住区人口稍微密集一些,其他地方都很清冷寂静。
岛图书馆坐落在一条偏僻的道路尽头,馆内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既是图书管理员,也是馆长,不太爱讲话,帮钟禅曦找到资料后,就一直戴着耳机在前台听歌。
一个岛屿的岛志,记载了当地的历史地理和风俗。钟禅曦翻开这本厚重古旧的书,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
所有的字都是手写,又小又挤凑,她花了大半天功夫,才总算读明白了个大概。
在岛志中,那条美丽的、人身鱼尾的圣女,最终留在了岛上,与当地居民结合,开枝散叶。或许你身边走过的路人,身上也流淌着人鱼的血脉。
对有些人来说,血脉已经稀疏到了几近于无的地步,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在某些个体身上出现的返祖现象。
在血统被稀释的后代中,某一位后代忽然出现了强血统特征,像这样的存在,被当地人称作纯血。
纯血的数量十分稀少,几乎每将近二十年,才会有一位。
她们无一例外都拥有美丽的外表,和一些难以言明、却独一无二的特征,就像那条始祖一样。
每一个世代,圣女有且仅有一位,那就是这位纯血。
越读,钟禅曦越是心惊。自己身上究竟存在着什么特征,让那些人认定了他就是此世代的纯血圣女?
手肘处隔着一层薄衬衫有些发痒,钟禅曦初始没有在意,可后来痒意渐浓。
她索性解开纽扣,撩开了袖子,用力一抠。
伴随一阵麻痒的刺痛,鲜血浸透了指尖,钟禅曦看着自己摊开的掌心,赫然躺着一片浅金色的鱼鳞。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每天清晨醒来,都能从自己床上发现干涸的鳞片,而身上会留下疤痕脱落一般颜色浅淡的肉红色伤口。
周遭的空气像拧干了水分,干燥得叫人难以忍受,肺泡被挤压,仿若潜入水中才能呼吸。钟禅曦会把自己泡进浴缸中,一动不动,直到那股难捱的窒息感被缓解。
她合上书,快步走进卫生间中,反锁上门。
她照着镜子,颤抖的手指抚过眼尾,在眼尾下方,几片浅金色的鱼鳞浮现了出来。
不仅眼尾,锁骨、手肘、脊椎,这些骨节突出的地方,都浮现出了鱼鳞。
她仔细观察掌心的鳞片,指甲盖大小,色泽宛若月光,是一种极浅的金。
钟禅曦深吸口气,拧开水龙头,将鳞片冲进下水道。
可能这就是当初钟禅曦离开这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