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呯呯呯”地连叩了三个头。
叶三省来不及阻拦,叫道:“小曹,起来,别这样。”
伸手去拉。
这个年轻人叫曹永利,父亲生了一场大病正在住院,住院费用已经花了七万多,现在农村医保基本普及,但县医院只能报销40%,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只剩下宝来山三间破瓦房,那也值不了多少。
曹永利向村委会求助,叶三省说援助五千元,白主任第一次反对叶书纪的意见,苦笑着说叶书纪这一点上你还真是不太体察基层的困苦,这样的事情太多了,开了这个头,以后村民大事小事都会找村委会,孩子差钱读书你助不助?收成不好吃不上饭你助不助?火灾水灾你助不助?这种事我们也只能向镇政府求助,真要助,金额也不能这样大,而且,最好还别以村委会的名义。
结果叶三省带头捐钱,他和白天才一人捐了五百,其它村委会委员一百两百地凑两千七百元。
叶三省想不通,私下对曹永利说,不管怎么样,先把父亲的病医了再说,钱不够再想办法,活人还能够被尿憋死?他会另外想办法替他募捐,还有,宝来山的房子绝不能卖,将来会值大价钱。
今天上午,曹永利在县城查到卡上多了一万零三百元,一想只能是叶书纪帮的忙,帮了大忙,——的确是叶三省让易老色转的款,而且特别叮嘱要加个零头。所以立刻赶回村里来感谢。
又听到县委书纪刚刚上了宝来山视察,看来宝来山开发不仅是板上钉钉,而且在即,想到叶三省的叮嘱,感激莫名,一时冲动就跪下叩头。
还不想站起来,倔着跪在地上说:“叶书纪,你真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
叶三省用力拉他,说:“省上领导在,你先起来吧。”
曹永利怔了下,看着旁边饶有兴趣注视着这一幕的高凯程,站了起来。
“你不用感激我,要感激我们的政府和党,正是党和正府的英明领导,我们的广大村民才有医保,才有各种保障,才有美好的明天。你在宝来山的那个房子,可能马上就会有人来给你谈租赁,这个呢,我们最后的政策还没有定,原则上是尊重每一位原住民的意愿,但是最好由村委会的领导小组来统一谈价,一方面不至于吃亏,一方面也不至于漫天要价,得罪我们的客人。”叶三省不想在高凯程面前表演,“你先回去照顾好你父亲,这个关口,肯定能够过去,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我听叶书记的。”
曹永利用力点头。
也感觉到自己刚才的举动似乎给叶书纪带来了某种影响,慌张地出去了。
“这个永利娃儿,乱弹琴。”白天才嘟囔着抱怨。
“要是他来早一个小时,欧阳书纪看到就好了。”叶三省自嘲地一笑。
“小叶,我不会认为这是你故意安排的,你的智商和能力都不允许你这样做。”高凯程促狭地笑,“但刚才这一幕,的确可以写进新闻报道去。说实话,最初了解你,了解宝来村,就是从西川都市报那个新农村系列报道。能够拥有一个专门的宣传报道班子,小叶你也算是江城第一人了。”
他是了解一些内情的,来之前,还专门去省纪委跟陈路交流过。
“高处开我玩笑。”叶三省苦笑着解释,“班子,其实就是一个刚到临江镇政府实习的小师妹。”
梅小芬虽然应承了市*委书纪的工作,也只是把工作往下安排,县委宣传部同样把工作下沉到镇上,宣传委员兰海涛一直在做这个工作,也不以为意,叮嘱李莎继续而已。
“小师妹今天没来?”高凯程问。
“她在镇上还有工作,采访宝来村只能算兼职。”
“那明天再认识她也不迟。我会向他讲述这一幕,提供素材。”
“这不是高处长的调研工作内容吧?”叶三省再次苦笑。
“我们的调研工作包罗万象,只要跟乡村振兴有关的,都属于我们的调研范畴,叶书纪你说这算不算?”高凯程有趣地看着叶三省。
叶三省摇头。
外面传来喧闹声。
两人对看一眼,还没走出门,一位中年妇女闯了进来,打量四人,然后直接往高凯程而去。
白天才赶紧上前拦住,喝道:“张大妹,你别胡闹,才跟你说了,你的事要等我们村委会开会决定。”
“走开!我今天又不是找你,我是找省领导来的。”张大妹毫不畏缩地对喝,转头看高凯程:“领导,我要上访,我要反映问题。”
高凯程一楞,说:“这个……张大姐,你好,我们是省上来的,但只是来调研,不能介入地方事务,你可以向白主任反映,也可以去镇上和县里的相关部门。”
叶三省一乐,对高凯程说:“高处长,这也可是你的调研范畴啊。你们是去我的办公室呢还是就在这里?”
叶三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一松。
通过从中午到现在的接触,这个省政府的调研组应该不是来者不善,而是真的带着调研任务,高凯程这个人也不难相处,让他同时看到宝来村的曹永利和李大妹,说明自己是实事求是,没有蒙骗。
张大妹的情况他也了解,前两天杨朝明从县上接回她,又专门汇同白天才做了李大妹的思想工作,只是情况不太理想。
张大妹远嫁他村,但是当时土地是签订了承包合同的,一般情况下,是本着自愿的原则退回村里,当时的潘文普仗势欺人,强行收回,没有走合同签文书,现在李大妹正是咬住这一点,坚决要求村里发还,而这部分土地,又被潘文普分给了另一位从外村嫁入潘姓族人的女子。
这就是基层工作的矛盾性,很多时候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处理,没有明确,硬性、统一的制度。
这种土地重新收回和分配,有的组情况紧张,外嫁后那是必须收回的,有的村土地较多,就不太计较,叶三省早就想过,没有找到好的办法解决,土地问题,自古以来,就是农村最根本最重要的矛盾,也是执政者必须慎重对待,妥善解决的问题。
正想着,张鲁打了电话过来,说张大妹是他表亲,他一直忍着没说,以前潘文普欺负张大妹一家时,他斗不过潘文普,也不敢出头,现在打电话来,也不是想让叶三省徇私枉法,而是能够照顾的时候,就照顾一下。
叶三省怔住,呆了一下说,鲁哥,你让我先考虑一下,这事,还真的难办。村里的土地只有这么多,不可能让她到山上去开荒……
他怔了半晌,然后抓住了这一瞬间的灵感,说鲁哥,我个人觉得,土地不可能再发还了,因为已经没有土地,但是呢,她这个情况也比较特殊,我看可不可以采取补偿的办法?我们宝来山正在进行开发,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机会,比如推荐她……她妹妹就业,她们姐妹也可以在其中开个什么小店啊等等,现金啊,实物啊这都不太好,因为全村村民都盯着的,只有曲线安排了。虽然听起来很虚,但是鲁哥你跟她说,我的承诺是算数的。
张鲁在电话那边笑了,说兄弟你的话我肯定相信。你一直都让大家相信。我先跟她沟通一下,看她接受不。
叶三省让张鲁等一下再联系,因为张大妹正在会议室跟省政府调研组的高处长沟通。
叶三省走回会议室,张大妹看见他,打断高凯程说:“领导,我听你说的都对,但听着总是不对劲。算了,我不找你了,我还是明天去镇上找信访办的人说。”
站起身,气冲冲地走了。
“基层工作还真是不好做啊。”高凯程脸上有些讪讪之色,“不要说乡村振兴,光是每天处理这些琐事就足够把人陷进去。”
“关键是村民都有他们的道理,很难说服他们。”叶三省捧场说。
“就认一个钱字。”白天才愤愤地一旁说。
“争利逐利,那也是人的本性。”赵游笑道。
“是啊,不给张大妹点补偿看来也是不行的,毕竟,人家也是占着一些道理的。”叶三省坐下,“我刚才在那边也考虑了,钱和实物肯定是不可能补偿的,这样其他村民,甚至包括村委会的委员都会反对,只能先给她画个饼,说我们在接下来的宝来山开发中,把一些机会给她,比如停车场收费啊,建筑装修打工啊,高处长,赵老师,白主任,怎么样?”
“这也……不是办法的办法了。”高凯程觉得自己居然说不服一个村妇,心里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就是不知道她听不听。空口无凭的,村民不喜欢虚的,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白天才担忧地说。
“我先向我们指挥部的领导汇报一下,再找她沟通。”叶三省滴水不漏地说,“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啊。”
——这与其说是对张大妹画个饼,不如说是先给白天才和高凯程他们埋个伏笔。
有了这件事启发,叶三省坦然地说,白主任你马上联系一下小河口村,再跟他们谈判一下,这次,我们请高处长全程见证我们基层村委会是如何工作,如何解决问题的。
高凯程也不傻,马上反应过来笑道,你这是狐假虎威,假公济私啊。
叶三省纠正说,高处,你是省上的领导,当然是老虎,我这是假私济公哟。
结果第二天的谈判异常顺利,小河口谈判代表团一听高凯程的身份介绍,当时就傻了,草草地签订城下之盟,——出钱他们不好向村民交待,也不好凑这笔钱,所以安排他们村五人到养殖场工作。
白天才得胜回朝,得意洋洋地通知蒋松涛,蒋松涛请白主任晚上请大家客,先替他把钱垫着。结果他这个提议被高处长否决。高凯程出马成功,也很快乐满足,宣布晚上他请客,在潘家茶铺喝得高高兴兴地才回县城。
隔天杨中打了电话,说赵政华和石松乔带了两位艺术家前来宝来山实地考察,叶三省老实地在村委会办公室等待,快中午的时候到达,介绍说两位艺术家一位是世界级的设计师,作品有国家大剧院等,叫刘家才,一位是著名画家,跟叶三省同姓,叫叶一白,在世界多个国家办过画展,也是中央美院的教授。
叶三省连道久仰和欢迎。
心说杨中说不伸手,可是光是听这两人的名头,宝来山的艺术村就绝对不可能拒绝这样顶级的艺术家,——不过也无所谓,现在宝来山艺术村还是秉执门户开放,到时再来优中择优。
高凯程听到声音从会议室出来,——他正在跟潘成奎聊,觉得这位老夫子身上有很多值得调研的东西,也是宝来村的一个奇特存在。介绍后真诚地说久仰。
他在省城,自然听说过这两位蜀都人的名字,想不到居然也被吸引过来了,问了叶三省说是第一批来的艺术家,而且是主动来的,连说宝来村果然下了一招妙棋,招呼赵游过来给他们拍照。
叶三省反应过来,自己最注重文字档案工作,居然差点忘记留存这一历史时刻,赶紧也招呼潘大妹过来,给大家在村委会留影拍照。
然后陪同艺术家上宝来山。高凯程兴致勃勃地也要跟着上山,虽然他第一天来时就看过了。
一行开了三辆车上山,依然在半山坪那里停车,开始步行。
走到一家村民门前,两位艺术家停下脚步,刘家才走到院子里面打量着那个木制的洗脸架。
听见声音,一位老妇推门出来,跟白天才和叶三省招呼,白天才介绍说是邓大婆,儿子媳妇就在县城打工,家里就她和十岁的孙女,孙女每天去镇上的小学读书,要走十公里路。
刘家才问邓大婆,那个洗衣架卖不卖?多少钱?
邓大婆张口一笑,露出仅剩的半嘴牙说,卖啥子哟,你要就拿走吧。
刘家才怔了一下,说不给钱他可不好意思拿走。
邓大婆说,哪有啥子不好意思的,这是我以前的嫁妆,几十年了,管不了钱的。
刘家才怔了半晌,说那好,这个衣架我要了,今天也搬不走,就先放到太婆这里,等我以后来的时候再来搬。
邓大婆说要得,我给你放到。
高凯程愕然,问刘大师你决定了入驻艺术家村?
刘家才无声一笑,说这不是我决定了的。不是说还要经过村里的委员会审核吗?
叶三省说,是准备成立这样一个委员会,我的考虑是这个委员会也要吸收部分甚至全部的艺术家参与,共同治理。
高凯程赞道,这种模式不错,不是管理而是服务,不是被动而是主动,尽最大可能发挥每一个来到这里的艺术家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找到主人翁的体验。
一行人继续前行,一人从路边的竹林里冲出来热情地招呼,正是曹永利。
叶三省问了他父亲的病情,已经好转,又问他在干什么,曹永利说在搬笋子,准备弄到城里去卖,挣点药费。
叶一白看着茂盛的竹林,再看看四周和山下的清流河,赞叹说,这里的冬笋肯定好吃,想一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叶三省叫曹永利父亲的病情有什么变化一定要说,带着大家继续前行。
一会绕了个圈,回到半山坪停车的地方,刚要上车,突听得有人大声招呼,转头一看,曹永利抱着一抱东西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