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瑾的禁言术,直到晚间傅青岚要离开藏书阁时,才得以解开。
傅青岚好了伤疤忘了疼,第二天来到藏书阁就把头一天的事忘了个光,原本地上的纸团也尽数被清理干净。她刚进门坐下,安静不到一刻钟,嘴巴又开始作妖,胡说一通有的没的。显然,她再次被禁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傅青岚不能说话,就在纸上涂写,扔到凌霄瑾书案上,凌霄瑾则无一例外的将它揉成团,扔掉。
一连好几日都是如此,傅青岚无聊至极,索性就开始琢磨起别的事来。
之后的几日里,傅青岚没有主动找事,但也不算安分。
一有时间傅青岚就去找裴霖济要些药材,也不知道她有何用。凌霄瑾看她像是突然对医术感兴趣,也不算是不务正业。故,没有多管闲事,便随她自己折腾。
傅青岚思过的最后一天,她一反常态,早早来到了藏书阁,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旁侧认真书写,从不见她好好背过的佩剑,今日也放在了书案一侧。
对凌霄瑾来说,此举绝非好兆头。
傅青岚来听学这些日子,日日闲不住,懒散又好玩,如今却乖巧端坐,一言不发。装束也发生了些许变化,一向扎着双丫髻的发型,今日竟然将长发全部束于头顶,银白色的发冠,衬得人十分干净利落,衣服换了身浅绿色的简束轻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去骑射。因为进出藏书阁没有特别的着装规定,所以就算她今天打扮异常,也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故此,凌霄瑾没有理由再继续给她禁言,反而对她多留心了一下。只见她半日不说话,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许久之后,傅青岚高举右手,顺便伸了个大懒腰,心满意足的看向自己的书卷,自顾庆祝道:“大功告成。”
凌霄瑾微微抬头看向她,傅青岚顺势递过来一张纸。凌霄瑾本以为又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打算看。
不想,傅青岚却先将纸展开在他眼前。纸上竟然是一幅惟妙惟肖的人物画像。
晚霞日暮,河堤岸上,杨柳枝下,一少年男子身着白衣,头戴一支竹叶簪,头的一侧扎着一根细细的辫子,辫子中间串着一颗碧绿色水晶琉璃珠。只见他墩身在地,一手执剑一手沾花,正送给眼前的一个小女孩,目光柔和,唇角微扬,正是凌霄瑾自己。
傅青岚见他目光许久未曾移开,眉眼微挑,冲他一笑,“如何?好不好看?”
凌霄瑾敛去笑意,缓缓说道:“有此功夫,不如去抄书。”
傅青岚吹了吹未干透的墨迹,道:“书,我已经抄完了。现在,我正式通知一下你吧!明日,我就不来了。”
凌霄瑾不为所动。
傅青岚扬扬眉,眼角微翘,又晃到他面前道:“你就说,我这画,好不好看吧!”
凌霄瑾抬头看她,脸色渐渐沉下来,冰冷问道:“你,那日,跟踪我?”
傅青岚立即打住:“别,我可没有这种闲情雅致跟踪谁,只不过是,路过,凑巧看见了而已。”她指着画像对着凌霄瑾依然没一个正形说道:“不过,凌子珏,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才对。”
傅青岚见他不反驳,又问道:“好不好看?”
凌霄瑾难得和颜悦色地和她说句:“嗯。”
傅青岚把那张画轻轻一抽,收回自己手中,道:“我也这般认为,看够了,我收回了。”
凌霄瑾有些莫名,难言道:“这张画,不是给我的?”
傅青岚装出一脸委屈样,“之前,我送了你那么多画,你都揉成团扔掉了,枉费我一番心血。”她说完,又换了个作死的表情,继续说道:“这张,如此好看,再让你糟蹋了,岂不可惜?我要自己留着。”
凌霄瑾有些不满,但仍然保持平静道:“你那张纸上,画的是我。”
傅青岚一本正经回他:“谁说是你了?又没署你名,我画的,我说是谁,便是谁。我现在就给他取名叫张三,你能奈我何?”
凌霄瑾这几日,早已经习惯了傅青岚以往对自己的各种谄媚和讨好的样子。此刻,她这般拒绝他,凌霄瑾心里竟然生出些不适应的情绪来。
而对于即将解脱的傅青岚来说,她才不管他此时脸色如何,她只顾自己心里舒坦,道:“这几日谢了,若不是这段时间的近距离观察,我还画不出这般俊俏的男公子相来。”
很快,凌霄瑾收回方才微微起伏的的情绪,恢复以往的淡漠的面容,平静说道:“无聊。”
傅青岚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似乎心有盘算,灵机一动说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说,那我再让它更有趣些。”说完,遂提笔,在画上添了几处,将笔归案,吹吹刚刚添的墨迹。她看看画,又看看凌霄瑾本相,捂住肚子笑成一团,直滚在地,嘴里还道:“祝你早日遇桃花,生个俊娃娃!”
凌霄瑾放下书卷,扫了一眼滚在地上那个不成体统的粗鲁女子,直觉告诉他,画像出了问题。凌霄瑾不自觉起身想一探究竟,原来她在画上,往自己画像的头上添了几朵大桃花,重点是,还画得奇丑无比。
凌霄瑾是最注重礼仪和形象的,容不得别人这样诋毁自己的形象,而且还是当着自己面干这样的事,一时气从胸来,嘴角微搐,对着傅青岚拔剑而立。谁知,傅青岚早已经做好准备,迅速从地上跳起来,绰起自己的佩剑作防御状。
傅青岚手持上剑相向,脸上却兴奋道:“你终于拔剑了,放心,我也带了。他们都说你是年轻一辈里的翘楚,可我还不曾见识过,不如,今日,你就赐我几招?”
凌霄瑾冷静片刻,很快便收回怒目,冷冷说道:“无聊。”
傅青岚故意挑衅道:“我还以为你真的如圣人一般,没想到,还是被我的三言两语给激怒了。”
凌霄瑾负剑走下堂,傅青岚将刚才那张画像再次展开,挡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凌霄瑾眼都不斜,随手便将那张画像一剑挑碎,纸屑在半空中如雪花散落一地,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
傅青岚假意惋惜道:“好好的一副画像,就这样被你毁了。真是暴殄天物!”
事后,她与早已约好在树林碰面的几个好友详述了这事,听得裴霖济好生惊讶,赞叹道:“卿云君,好魄力,子珏兄这样严肃的人,你也敢戏弄挑衅,光是想象,我都觉得非常有趣。”
傅敬淮听此一说,觉得她是在自寻死路,“惹怒了凌霄瑾,对你有什么好处?真是闲得慌,看来抄十遍《曲礼经》还是太少了,早知就应该让凌夫子多罚几遍。”
傅青岚向他们得意又委屈的倾诉道:“你们都不知,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说到此处,傅青岚声情并茂,掷地有声:“日日五更起,日日思过,日日抄写,手上的老茧,都起了一茬子,更何况抄书本就枯燥,无聊至极,还被他禁言,有话不能说,差点没把我憋死。”
傅敬淮接她的话:“那你不是还活的好好的?”
傅青岚被他一句话呛住,裴霖济知道这两兄妹的相处方式,也习惯了,只道:“终究还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再怎么说,卿云君,总算是自由了。”
傅敬淮道:“自由?她现在把凌氏主事人都得罪了个遍,明日指不定会怎么死!”
傅青岚道:“管他怎么死,今日开心就行。”说着,脚尖一垫,顺手搭过傅敬淮的肩,挑眉说道:“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们么?”
傅敬淮拿开她的手,道:“一个女子,整日惹事,将来谁还敢娶你?”
傅青岚诡异的将视线移向裴霖济,道:“苍玄,你敢么?”
裴霖济退后一步,讪讪说道:“呵呵~~抱歉啊! 卿云,家兄对我看管十分严厉,这事应该由不得我自己做主。”
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左航恪高声说道:“傅二姑娘,我敢,你若是愿意,我现在就修书一封给家父送去。”
才说完,他就被他阿姊左湘怡从后面拧着耳朵拖走了,左湘怡对他们几人礼貌说道:“胞弟年幼无知,傅二姑娘不必往心里去。”
傅青岚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傅敬淮摊手道:“看吧!就算左家兄弟有心,也是无能为力。”
裴霖济不想让朋友伤心,转移话题说道:“卿云,除了此事,日后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
傅青岚见他突然示好,必有他求,道:“说吧!我不在这几日,你都犯了什么错。是不是想让我给你出谋划策?”
裴霖济殷勤回答:“嘿嘿~~卿云君果然聪慧,眼下,我确实有一件事需要你相助。”
傅青岚坐在树枝藤编成的秋千上,双脚在空中随意摇摆,悠闲说道:“说来听听。”
裴霖济凑近说道:“过几日就要考学了,我大哥对我此行抱了极大的期望,然而,凌老头出题甚是刁钻,若是我这次考砸了。回去,不好向我大哥交代。我知道卿云君主意最多,所以..”
傅青岚领悟:“原来,是要我帮你作弊啊!”
裴霖济赶忙补充:“嘿嘿~~是协助,协助。”
傅青岚从树藤秋千上轻轻跃下,爽快应起来:“没问题。”
傅敬淮不知道她又想到了什么鬼点子,不禁发问道:“你不会是打算,去偷试题吧!我可告诉你,这法子以前不是没人试过,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凌夫子对考卷的把守可是很严密的,你可别以身犯险,倒时候被抓了,丢我傅氏的颜面。”
傅青岚拍拍他的胸脯,道:“这个你放心,我还没蠢到做那种傻事。”
裴霖济焦急知道答案道:“那你打算如何做?”
傅青岚左手负剑,右手高举起一根野草摇晃,背对二人走在前面,说道:“山人自有妙计。”
也不知傅青岚走的什么狗屎运,第二日,凌佩公竟然平和的讲了一天的课,安全度过一日。只是课堂上并没有出现凌子珏的身影。
晚间,大伙才从凌珄那里得知,凌子珏被凌若瓒带下山去为民除鬼祟了。而凌佩公也有些大事压在心头,一时也顾不上生谁的气,最后布置了些课业,划分了考试的要点,就给众人放了三日假期,三日后考学开始。
傅青岚听到除鬼祟,眼睛都亮了,这种事情怎么能少得了自己?她问道:“他们何时出发?地点在何地?”
凌氏弟子有着清一色的浅紫色服饰,凌珄长得清秀,气质在一众小辈中脱颖而出,做事说话都十分周到有礼,他道:“傅二姑娘,凌二公子和凌三公子今日午时就出发了,算时间,现在应该已经在河缇庄了。我本来也是要去的,但凌二公子说,他忘带了一物,让我回来取。”
傅青岚道:“你可知河缇庄闹的什么祟?凶恶如何?”
凌珄道:“具体不太清楚,不过,听说那鬼祟已经残害了河缇庄十几个人的性命了。”
傅青岚道:“那我们跟你一块去,人多力量大。”
她又看了眼旁边的众人,傅敬淮道:“嗯,为民除害,是修仙者的本分。”
傅青岚为防止傅霜苓担心,便让大师兄慕白涯留守山中,保护阿姊。其实不必她说,慕白涯早已把守护傅霜苓作为分内之事,傅青岚有傅敬淮跟着,就算她再能折腾,最后他都会将她带回来。
左航恪兄妹俩也主动加入其中,裴霖济本来也想去,但想起临行前大哥的千般叮嘱,万般教诲,犹在耳畔,心里犯怵,害怕考学不过,最后只能留在竹贤林认真温习。
凌珄欣喜道:“这样最好了。”
几人临时组建了一个五人小分队,连夜出发。
河缇庄是姑苏边界上的一个小镇村庄,其地势较为特别,四面环山,丛林盛茂,河缇庄就处在山洼之中,要进庄子,必先进丛林。
深夜寒凉,月光清冷昏暗,丛林周围布满了一道道雾霭迷障,虫鸣声不断,林中时不时还可听到猫头鹰的呼叫。五人举剑在前,一前一后行成一个纵队,小心翼翼地向前进,未敢多作一声。一时间,只听得见脚下枯黄的树叶在咔嚓咔嚓地响。几人行至林中深处,走在最后的左航恪突然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截断臂手掌,吓得他急跳脚,大叫一声:“鬼啊~”
这叫声将其余人注意力吸引过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个畸形木桩,众人虚惊一场,傅敬淮道:“木桩而已,大惊小怪。”
左航恪辩解道:“我的脚,刚刚,分明就是被一只手掌抓住了。”
左湘怡吼道:“看清了再说话!”
凌珄生怕异变,赶忙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各位还是小心为上。”
突然,不知是谁踩到了什么东西,几根藤蔓如长蛇般蜿蜒绵亘飞梭袭来,瞬间捆绑住众人的腿脚,静谧的丛林中咻的一下冒出几个村野大汉来,将他们按倒在地,也不管是否看清,就有人高喊道:“抓住了。”
傅青岚心道:“这还没开始,怎么就被捉住了?”
闻声而来的人,脚步稳健,将一地枯枝叶踩得吱吱响,走到他们面前,傅青岚只见一双沾了些泥土的长靴上是一片洁净的衣裙下摆,那人一言不发,傅青岚总觉得这人身上有股熟悉的气息,大喜道:“凌子珏。是我们,我傅青岚。”
众人又惊又喜。按压他们的那几个大汉不知所以,眼巴巴望着这月下的冷公子。村夫从他脸色上确认是自己人才松开手,凌霄瑾狐疑,道:“怎么会是你们?”
傅青岚最是麻溜,站起来,随意拍拍身上的几片树叶,道:“我们都是来助你除祟的。”
凌霄瑾看向旁边的凌珄,漆黑的眼眸里透出一股气势汹汹的怒气,道:“怎么回事?”
凌珄将晚间之事备陈一遍,凌霄瑾有些不高兴,此时,一个玉面公子踩着银光从他后面走出来,道:“你不要怪他,是我授意凌珄将带他们来的。”
但凭声音,凌霄瑾就知道是谁,有些怨道:“二哥,他们这不是来捣乱么?”
几人见来者是凌若瓒,施礼道:“若瓒公子。”
凌若瓒面向众人,道:“既然来了,就一起行事吧,正好这只邪祟也不太好对付,只是大家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傅青岚喜上眉梢,说道:“还是若瓒公子有远见。”
一行人随着那几个村夫大汉开路前进。
凌霄瑾和凌若瓒走在最后,凌霄瑾有些不解,问道:“二哥,他们走个路都能被这些树藤绊住,还如何除祟?除祟不是小事,不宜玩闹。”
凌若瓒向前与他并肩,回答他:“这左氏兄妹,在夷陵也算是响当当的人物,自有一番能力,三弟又何必小瞧他们?”
凌霄瑾转过头来,道:“二哥知道我说的不是他们。”
凌若瓒眼角微微浮动,语气温和说道:“傅氏兄妹在仙莲岛素有佳名,尤其是傅青岚,别看她是个小女子,整日懒散闲逛,但她,可不比其他人差。未必会玩闹。”
凌霄瑾不敢苟同:“就她那样,只要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凌若瓒道:“你不是喜欢她么?我是看你对她挺上心的,想着,你们合得来,才让她来的。”
凌霄瑾愕然,半晌,才扔出两个字来:“不合。”
说完,转身离开。
凌若瓒有些茫然,自问道:"难道是我看错了?”
走在他们前面的两名凌氏门听到他们的对话,生心道,真不知道二公子究竟是如何看出三公子心中所想的,果然,最了解三公子的人还真只有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