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胜之后的云城,每个人都喜气洋洋的,那些曾经不属于镇北军的人对云城十分好奇,每天在城墙边总有不少人去抚摸墙上镌刻的名字。
城内呆着的全是伤员,镇北大军坐镇两国边界,让北荒人远远看到,都绕道而行。
陈二妹站在云城古朴的城墙边上,忍不住感叹:“这便是云城吗?”
无论过了多少时间,她都会为云城这样一座城池而感慨。
厚重的城墙上伤痕累累,甚至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们攻回云城之后留下的。
楚玉就跟在陈二妹身边,她也顺着城墙仰望而上。
小时候,她也曾站在那城楼之上远眺,看着父亲带兵出城再回来。
每一处都有她记忆中的模样,每一处又不似她记忆中的模样。
在他们身边,一个裹着半边身子的士兵站定,掏出身侧的匕首。
他的右臂袖子空空荡荡,身上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左手拿着匕首,似乎是想要刻字,可试了很多次都使不上力气。
那士兵似乎有些懊恼,手指捏的用力,咬牙要再试,手中匕首就被楚玉接了过去。
他侧目看到楚玉,面上露出些诧异的神色,转而挂起个笑容:“大人,您怎么在这?”
楚玉轻嗯一声,手下动作没有停歇,手腕用力,那士兵的名字便刻在了石砖之上。
楚玉将匕首递回去,那士兵却没有看她,反而看向了城墙上自己的名字,喃喃出声:“大人您……记得我的名字。”
楚玉也看向自己刻下的字:“是,你在战场之上很勇猛,我记得的。”
那士兵眼眶有些红了,嘴角颤抖,他用袖口抹去泪珠,嗓子堵得发紧,想说很多话,此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楚玉没再动作,似乎是在等他。
那士兵压下喉头苦涩,这才开口:“大人,我这样以后是不能再参军的,就想着若是能将名字留在城墙上也是好的。”
他穿着镇北军的衣服,空荡荡的右臂并不能减弱他半点威武。
楚玉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你还想留下,我楚家永远有你的位置。”
那士兵喉结滚动两下,抿着嘴角,单臂对着楚玉重重一抱拳,转身离开了。
陈二妹看着楚玉,憋到了现在才开口:“大人你是怎么记得他的名字的?”
那可是十万人,甚至不止十万。
源源不断补充进来的新兵,那得是多少名字啊。
楚玉没有转头看她,声音有些沉闷:“他们那一支队伍,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除了他,其他人全部战死。
陈二妹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抿着嘴也沉默下来,顺着楚玉的眼神再看过去,那离开的独臂身影如今看着更增添几分落寞。
楚玉转头看向城墙,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全是名字。
被磨灭了的,又刻上去的,被轰塌了的……一块块石砖见证了这些人存在过的历史。
楚玉双手负于身后,深呼吸一口气,北境的凉意灌入肺腑,让她整个人都更加精神两分。
“走了, 燕塞城那边运来了不少好酒,战胜的日子去和兄弟们庆祝庆祝!”
北境的冬季,总是落着雪的。
而这一天似乎老天也帮助他们庆祝,云城内围起的篝火烧得旺盛,来来往往的士兵面上全是笑意。
天地之间干干净净,无雨无雪。
楚玉避开了人群,坐在城墙之上。
她小时候也经常坐在这里,等待得胜归来的父亲,父亲也总是会将她抛起,笑呵呵的说着今晚吃肉庆祝!
那便是打了胜仗之后,云城最开心的日子。
欢声笑语从城内传来,几个女兵喝酒划拳,豪气的赌着谁输了谁就去找喜欢的汉子表明心迹。
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围着,笑着,起哄着,看上去好不快活!
楚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辛辣的味道直冲脏腑,让她得以呼出一口气来。
身后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贺聂的身影从黑暗里走出来,楚玉偏头看过去,嘴角扯开一个笑容:“这次倒轮到你来找我了。”
贺聂也笑,他同样想起十五的晚上,在军帐门口同楚玉痛饮的情形。
他对着楚玉举杯,看向远处只能借着月色看到阴影的地方:“终于是打赢了……”
他这一望像是能从云城一路望到燕塞城,到北境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处土地上的枯骨都在表示着,这一路走下来的不易。
楚玉也沉默着望去,萧索的风刮过她的脸颊,却吹不散她鼻尖的血腥味。
楚玉敛下了眸子,从怀里掏出几颗菩提珠,只凭着记忆便能随手刻上名字:古峰, 安芒……德吉。
德吉没能回来,他们只捞上来了德吉的尸体,胸口没入一剑,洞穿整个胸膛。
黛帕抱着德吉的尸体哭了一晚上,第二天便向她辞行了,她要带着德吉回家,将他葬在故乡的高原之上。
德吉和黛帕曾答应为她卖身的三年早已过了,楚玉准备把先前她带来的女兵交给黛帕,护送她们回家,但是黛帕什么都没拿走,只拿走了德吉曾经的那个银饰,天不亮便离开了。
匕首一个不注意,划破了她早已遍布老茧的手指。
鲜红的血液一滴滴低落,落在菩提珠上,落下一片嫣红。
楚玉的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颤抖起来,她嘴角绷紧,抓起旁边的酒壶又灌了一口。
贺聂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陪着他。
今晚月牙弯弯,月光昏暗,身后张灯结彩,阴影里的楚玉好似不是那个总能给人带去信心的大人,卸下了伪装,只剩下疲倦的灵魂。
“大人,我会一直陪着大人的。”
贺聂看向楚玉,嘴角勾起,却再也不是没心没肺的笑容。
那双眸子却和楚玉第一次在宁康侯府里看到他时的一模一样。
是啊,一路走来,陪在她身边的人,似乎只剩下了贺聂。
美满成家的有,战死边关的有,丧命敌手的有, 被误伤的也有。
楚玉轻笑一声,将手中的菩提手串收起,对着贺聂扬了扬酒瓶,没有应答他的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