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
那芙蓉砚方方正正,通体玉白,中有乳白流动,袅袅升烟。
遥江坐在奈何桥边,打理着她如瀑的长发,将头上的提灯发簪卸了又簪,簪了又卸。芙蓉砚就放在她身边的石台上。
“别拾掇了!”
“几百年都是一个样子!”
奈何桥底下的河水潺潺,上涌着浮现出一张张人脸来。
遥江笑眯眯道:“今日怎么好兴致,有空来看我临水照影了?”
水中正中央的那道面孔不再说话了。
“瞧这砚台,还是你当初给我的,怎么直到今日,也不见你说的那名女子前来过桥?”
她伸手从河里撩起一把水,顺着指尖滴落在砚台中央,与那本身的乳白色融为一体。
“或许……或许她长命百岁。”
“可是都已经过了两百年了啊。”遥江直起身来,将指尖的水甩在那道面孔上,“小书生,你该不会以为会有世人能够活到两百年吧?”
“怎……怎么没有可能,那轩辕国的人不是能活上好几百年?”
“呵,”遥江轻轻地笑,“轩辕国人可是神族后裔,只是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罢了。”
小书生名叫王景枝,来奈何前有个放不下的心上人,说是个画师,怀中揣了块砚台,口中念念有词说是叫“芙蓉砚”。
当时遥江问他抱着个砚台做什么用,他却非说要等心上人来了将这砚台送予她再一起过桥。
痴情的世人总是愿意等,哪怕是死后也要等出个结果。
所以遥江便大发慈悲,将他与这万万千千在此有等候意愿的魂魄封在水下,等到什么时候他们要等的人出现了,再将他们捞出来一起过桥。
“有没有一种可能,景枝,我是说,”遥江想了想措辞,“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你等的那位画师,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错过了,早就入了轮回?”
“切!”那书生不屑一顾,“遥江姑娘自然是有眼无珠、粗心大意、三心二意的,可我却是每日都睁大了眼睛,将每一个过桥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有身子,他一定这会儿拍拍胸脯,以自己的人格担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像她的人。
遥江将那方砚台收起来,“罢了罢了,今日也定是没有的吧,我便去黄泉看看有什么新人。”
“等等等等!”那张脸在奈何桥下的弱水中吐出一股泡泡,“万一今日她来了呢?你不如再等等?!”
“就算是来也得经过黄泉吧,我去迎迎有何不可?”
“好吧好吧,若是遇见了那位额间有朵芙蓉的小姐,要替小生我问句好啊!”
“行了行了。”遥江转身离开。
又一日。
遥江引了个额间有芙蓉花的女子飘至弱水边。
撩起水往河中间洒了几点,“出来吧,景枝,看看这个是不是你那位小姐?”
弱水中缓缓浮上来一张脸,惨白的面色,文文弱弱的样子,应了那句“白面书生”。他睁开眼睛看向遥江身边那个眼神空洞的魂魄,确实是额间有朵芙蓉花,只是看上去不甚熟悉,不是他心中的那副样子。
王景枝摇了摇头,“不是她。”话语中带了一丝失望,随即又沉了下去。
“行吧行吧,又不是。”遥江继续她手中喂汤的工作。
就这样来去两百多年,王景枝也在弱水中等了两百多年。
在这期间,遥江将所有额间带有芙蓉花的女子都带到王景枝面前跟他确认是不是要找的那位画师。
他见了一位便否定一位。
后来又一天,许是时间太久了。
他看见遥江身旁站着的那位额间带有芙蓉花的女子,那女子身材纤细,皮肤白皙,同样的是眼神空洞,见过了千万这样额间同种花钿的少女,他此刻竟然有些恍惚,心中那副容貌竟像是蒙了层纱,只看得清大概轮廓,见不了一点真容。
“好像……”小书生迟疑道,“是她。”
遥江眼睛一亮,“你确定?”
“小生……好像又不太确定了。”若水中的白面书生摇了摇头,可怜巴巴地望着遥江。
“这额间画着芙蓉花钿下来的姑娘每年不说有一千也得有八百了,我本就没见过你那位芙蓉姑娘,可别看我,我也不能帮你认出来。”遥江挥了挥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弱水中那张无助的脸。
“还有什么办法吗?”遥江灵光一现,“你那位芙蓉姑娘认不认得你这方芙蓉砚?”
“认得认得!”小书生立马高兴起来。
遥江倚在桥旁,从身后掏出来那方芙蓉砚,捧在手上,另一只手轻触她眉间,问那位眼神空洞的芙蓉姑娘。
“可认得这是什么?”
姑娘木讷的摇了摇头。
遥江冲着水中的面孔轻轻道:“听到了?她不认得。”
王景枝的脸便又白上几分。
于是就这样,小书生又过上了几十年凭借着那方砚台认出芙蓉姑娘的日子。
遥江一直没有问他这方芙蓉砚到底是什么来由。
终于在某一年的最后一天,小书生见完那年最后一位额间画着芙蓉花的姑娘,确认过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之后,默默地叹了好几口气。
“怎么了?绝望了?”遥江问他。
王景枝看着奈何桥上那盏不明不灭的烛灯,将他的故事娓娓道来,“我初见她的时候,她在上元节的大街上为各家闺阁小姐画像。”
遥江瞬间明白他是在说那位芙蓉姑娘了。
“上元节的大街灯火通明,将少女们的脸上照得流光溢彩。不知道是哪里的灯影悄然绘在她的眉间,像是一朵绽开的芙蓉,人群中有人提醒她额间的巧妙,她便从荷包里拿出了铜镜,细细将那灯影描绘了下来,成了一朵惟妙惟肖的芙蓉花。”
“从此,我便只认得那朵芙蓉花。”
“她的砚台乌漆嘛黑,小生觉得不够秀气,便寻了一块白玉砚,亲手在内壁与外壁雕了芙蓉花送给她。”
遥江听着,唇角微微扬起,叹道:“还真是个长情的书生呢。”
“罢了,遥江。”
“你不等了?”
“今年就算了,还是等等来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