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
莫问被窗外的爆竹声吵醒,支起身子看向屋外,天还未亮,只有绚丽的火光不时闪过。
收回视线,看向身旁昨晚累坏了仍在熟睡的佳人,脸上浮现一抹苦笑,轻轻将后者裸露在外的藕臂放进被窝,用被子遮盖住雪白的香肩,这才缓缓起身下床。
轻声穿戴好衣物,拉开房门走出。
蹑开的房门重新紧闭,隔绝外面的风雪。
床上的女子在门闭上的瞬间睁开双眼,伸出手感受着一侧男子留下的余温,美艳的脸上绽放出一抹醉人的笑意。
终是将自己交给他了.......
临安今年的冬季有些古怪,自从立冬那日第一场雪开始,便断断续续降雪。现在这场大雪已不间断地下了三日,院内的积雪每日清理多次,不过一夜又堆积到小腿处。
府上出去采买的厨子空手而归,说外面街上的积雪已能淹没大腿,街上空无一人,知府大人下令将城门关闭,以防贼寇趁雪突袭,临安城附近乡村的菜农屠户进不来城,什么都买不到。
莫问听了厨子带回的消息,眉头微皱,心中一股淡淡的不安萦绕。可他不知这不安到底来源何处,即便买不到食物,府上的仓库也贮存了不少食材,加之又是冬日,足以支撑府上所有人吃至少两月。难道城中会出事?
心中莫名烦躁,不由甩甩头压下这股不安心绪。
起身走到大堂口,仰头望着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轻声叹了口气。正看雪时,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福伯走到莫问身旁,摇头叹道:“少爷,这场雪来得太急太凶,没有一丝停下的迹象。听说城中已有好几处屋子被雪压塌,死伤十余人。”
莫问抬手伸出屋檐,不过片刻功夫,掌中便已堆积一层积雪,将其轻轻抖落,感受着刺骨的凉意,淡淡道:“那杨清风如何做的?”
“知府大人知晓消息便火速派人赶去救援,并下令组织百姓们开始清理屋顶和街道上的积雪。可雪太大,这么做也只能是杯水车薪。”
“他还算对得起头上这顶帽子。”莫问点点头,随后叹道:“也只能这般了,如此天灾,非人力所能抵挡。”
福伯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活了一甲子多二十三年,如此声势的大雪还是第一次见。
“这雪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不知此番大雪过后,城中得饿死冻死多少百姓。”
莫问没再看担忧百姓存亡的老人,重新凝视着纷飞的雪花,声音幽幽:“福伯,我们不是圣人,也不是皇帝,没那能力关心一城百姓的生死,顾好府上便好,让下人们每日勤加打扫屋顶积雪,我希望在莫府不要有房屋倒塌惨死的人。”
老人闻言只能暗暗叹气,莫问的话虽无情,却是事实。若真大雪不停,莫府都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关注其余人的死活。
主仆二人未再言语,一同欣赏着堂外风雪。
呼啸的风雪不知心思各异的二人心中所想,自顾自继续疯狂倾洒而下,似要将这座古城吞噬淹没。
临安府衙。
知府杨清风坐在大堂案桌后的太师椅上,双手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得心不在焉。桌上的茶水已换了几遍,仍是满杯,眼看着热气缓缓消散,再一次冷却。
一旁的心腹王子由看着老师这副模样,无声叹了口气,转身拿起煨在炉上的茶壶,轻声走至案桌旁,撤掉第三次冷掉的茶水,再次奉上烧开的热茗。
“老师,喝口水吧,您已一日水米未进了。”
男子见杨清风仍是无动于衷,终忍不住开口说道。
杨清风还是未有饮茶的心思,轻轻摆摆手,示意他去忙自己的,男子只得退回其身后,暗暗摇头。
许是等得急了,杨清风霍然站起身来,开始在大堂内来回走动,不时停下看一眼堂外的雪幕,发出一长串幽幽的叹息。脚步声、叹息声和呼啸的风雪声交融在一起,映衬着临安满城的寂静。
“吱呀~”
终于,府衙的大门被人费力推开,风雪鱼贯而入,挟裹的雪花瞬间让驻足等待的杨清风鬓间如霜。
“大人,小的回来了。”
来人一边高呼着,一边艰难地自积雪的庭院穿行而过,来到杨清风面前,赫然已成一尊雪人。
“城中情况如何?”
杨清风快步走上前,帮来人拍打着身上的落雪,又拉着他来到火炉前让其取暖。后者长时间在外跋涉身上内衫都已湿透,随之而来的是刺骨的寒意,走动时不觉,一坐下来顿时打起哆嗦来。眉毛上的雪花已凝结成冰,看上去似江湖传闻中的白眉大侠。
等身体不那么抖了,来人才抱着双臂道:“大人,小人今日走遍了大半个临安城,期间又见到不少房屋倒塌的惨案,虽然大人您派人清理积雪,可毕竟人力尚微,难以抵挡这雪祸。临安城中有四成房屋皆是木制,若这雪再持续下去,只怕会不堪设想。”
“另外,前晌百姓们收拾出来的街道又已被积雪覆盖,车马无法通行,若是城中某处再出事,府衙派出的衙役也不能火速赶至。”
杨清风闻言眼中的希望之色黯淡下去,“看来是老天要惩罚我这个临安知府,就是苦了临安的三十万百姓啊。”
说罢这几日心力交瘁的他身子软倒下去,窝在椅上无声伤神。
王子由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老师这般模样心中不是滋味,走上前出声劝慰道:“老师,这非您之错,天灾岂可怨人。这段时日您的所作所为百姓都看在眼里,您已尽到了作为知府的责任,无需自责。”
“临安的百姓还等着您呢,可万不能倒下。”
此话一出,杨清风灰败的脸色才略微好转,握住扶手撑起身子,口中喃喃:“没错,百姓还等着我这个知府,可不能做罪人。”
“子由!”
“学生在!”
“传我之令,所有当官的立刻赶至府衙,共同商抵抗雪祸之策。”
“谨遵知府大人令!”
风雪仍在嘶吼,可府衙内传出的语调更加铿锵。
新年的第一日本应是喜庆的,可天际无休无止的飞雪给开年蒙上一片浓重的阴影。晚间的临安再无往日的喧闹,百姓们摄于屋外连天的洁白,皆龟缩在家中,同时不少人担忧着年岁久远的房梁能否承受得住这一顶厚重,即便入眠也要轮流值守,为了能在横梁发出警告时及时撤离。
整个临安城一片死寂,万家灯火仅有点点烛火透过轩窗。百姓不舍得点灯,如今大雪封城,已买不到灯油;一日仅生火做一次饭,多余的木柴要用来夜间取暖,若是不省,燃料用光之际便是全家老小冻毙之时。
天地间仅余狂风和飞雪的咆哮,肆无忌惮穿行在街头巷尾。
莫府相较于其他人家,算得上奢侈。仅仅熄灭了外院的烛火,内院仍旧灯火通明。多亏莫问建在后山外巨大的仓库,各种物资常年皆多备了一些,未雨绸缪总算派上了用场。莫问下令减少了每日的菜式,能维持身体所需便可,非常时期,能省还是要省些。虽说府上贮存的食材不少,可外头的雪也无停下的迹象,东西总是会坐吃山空的,能撑三个月,可若大雪三月不停呢?
不过比起其余百姓,仍是幸福的,起码一日三餐皆是热饭,不用就着雪啃冷硬的馒头。比起食物,莫问更担心城外的隐患。城内百姓粮食短缺,外头看天吃饭的山匪流寇更缺,如此大雪,山中野物早已绝迹,而这些人断没有贮存大量粮食的习惯,待得余粮耗尽,当待如何?
答案显而易见。
抢!
即便城中可能并无太多粮食,可为了活命,那些人只得这般。
说不定临安附近乡镇已被光临,大批人马正向临安府城汇聚。虽说知府下令关闭了城门,但城中的百姓余粮也不多,迟早会有吃完的那天,倒时必定会有活不下去的人铤而走险偷摸打开城门出外找寻生路。
届时,对莫问来说无伤大雅,可对城中几十万百姓,将是毁灭性的灾难。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穷凶极恶的匪徒们冰冷的刀下,也许整座临安会变成一座空城。
莫问只身立在小楼前的亭中,孤单凝望着成群的飞雪。气温已降至零下,可他仍身着一袭单薄的白衣,直面这天地间的寒冷。
一件厚实的丝绸棉袄披上了她的双肩,转过身,二位佳人正依依立在面前,眼中的心疼溢于言表。
“歇歇吧,好久未合眼了。”鱼幼薇柔声吐道。
听得此话莫问才觉自己已一天一夜未曾合眼,其实至他这般境界,三天不入眠也无关紧要,可他平日里仍遵循着正常的作息,难怪二女会担心他的身子。
“我没事,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
“可是担忧临安的百姓?”
徐脂虎款款上前轻声问道,一旁的鱼幼薇想法似也是如此,直盯盯瞧着他。
“我没那般高尚。”莫问摇头,随后自般失笑:“只是有些感慨,在天地自然面前,人是这般脆弱。”
“古来今往,皆是如此。天灾人祸,天灾始终排在前头,不是没有道理的。”
徐脂虎回应道,作为北凉大郡主,从小跟在父亲身边倒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北地的百姓也常因干旱冰冻流离失所,为此徐骁没少操心。
“可既然天灾已然来临,何故再度纠结,没有过不去的坎,也无捱不过的天灾。”
她继续如是说道。
莫问闻言不由暗笑自己还不若一介女流看得透彻,心中郁结豁然开朗。忍不住将二女一左一右揽入怀中,惹起一阵惊呼。环顾着二人娇艳欲滴的耳垂,莫问浑身舒畅,大笑着拥着二人向小楼而去。
“听闻君王不早朝,今日我莫问也效仿先人,尝尝春宵苦短的滋味.....”
风雪声势渐大,却压不住这凛冽寒冬里的满园春色。
清晨莫问轻声出门,未吵醒筋疲力尽的二女。走至楼前,呼出一口白气,今日愈发冷了。洋洋洒洒的飞雪的势头一如往日,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正用完早膳,在大堂中品茶消食的莫问便见福伯领着知府杨清风穿院而来。待至堂前,福伯开口道:“少爷,知府杨大人求见,老奴便带其过来了。”
“我知晓了,福伯您下去歇息吧。”
老人拱手告退。
“大人随意坐吧。”莫问带杨清风来到堂内,随后转头吩咐身后的丫鬟:“小翠,给大人上杯热茶。”
“多谢莫家主。”
杨清风怕打着身上的落雪,外头风雪肆虐,道路积雪太深,这一路他都是双腿跋涉而至,连眉间都已结上寒霜,看上去颇为狼狈。
丫鬟将热茗轻放在杨清风面前,识趣地对二人行个万福后款款退下。
被冻坏的知府大人忙捧起滚烫的茶杯,身子颤栗不止。待得他寒意稍稍减退,莫问这才平稳出声:“公务繁忙的知府大人今日怎有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莫家主便别打趣杨某了,近来可真谓是心力交瘁啊。”
杨清风几口喝完茶水,半倚着摆手。疲态尽显的眸子布满了血丝,怕是已几日未曾休憩。
莫问呵呵轻笑一声,语气促狭:“杨大人牵挂临安百姓,鞠躬尽瘁,日后百姓定然会将大人所作之事牢记于心,世世代代歌颂才是。”
杨清风忽略莫问话中的意味,唉声道:“莫家主认为这雪何时能停?”
莫问闻言也不再出言揶揄,沉吟一阵后抬起眼,斩钉截铁:“至少一月光景,这还是初步推断。若是情况有变,再长也说不准。”
“唉......."
杨清风听此直叹,“不瞒莫家主,今年临安收成并不好,百姓交完税家中粮食结余并不多,就等着开春种下早稻。要说以前还能开府仓放粮,可岁前大宋战败赔款赔粮,九成的粮食都让上头运走了,即便有心放粮,也仅够全城百姓三日的口粮。”
“杨某也想过去别的州府购买粮食,可天寒地冻的,外头匪寇兴风作乱,便是买到了粮食,如今水运不通,运至临安也要二月光景,怕百姓等不起啊!”
城中府仓的情况莫问是知晓的,与杨清风布局对付刘元仲时他进去过,景象属实触目惊心。仓中存量十不存一,多数还是前年的陈粮,只能说上头打仗,苦的还是下面的官员和百姓。
可对此莫问也毫无办法,他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这场雪来得太过突然,一下子便将所有人困在城中。他已派各地的影卫购置粮食,可冰天雪地,即使忽略匪寇的侵袭也要一个月光景赶路。这已是最乐观的打算,若再出些状况,时间还得延后。
“静观其变吧,实在没办法了再开仓放粮,不过可先给百姓透个气,让他们有个盼头。”
“那就按莫家主所言...."
堂内的二人不再出声,堂外的风雪的呼啸变本加厉,似在嘲笑人的不自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