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春意融融。
接下来几日,日子平淡如水。
那家临河的铺子莫问让福伯买下了,当房契送到张栓手里时,这位憨厚的汉子竟是涕泪纵横。不住拉着福伯的手,嘴里哽咽着:“这间铺子老头子守了一辈子,临走时让我背着他转遍了铺子的角角落落,连墙角的蛛网都没略过。”
“我替老爷子谢谢莫兄弟。”
说罢便要下跪。
福伯一把将其拉住,语重心长:“孩子,你是个心地忠厚的,店继续开起来吧,你爹他泉下有知,会以你为荣的。”
一份东西摆到男子面前,是那份张老汉赠予莫问的张家蜜饯制作古法技艺。
男子又跪了下去,这次福伯没有阻拦。
张栓垂着头,高举着双手恭敬接过,不过寥寥数张却仿若重于泰山。
结结实实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声音高亢:“列祖列宗在上,张家铺子第八代传人张栓,必遵先辈嘱诺,重振张家荣光!”
铿锵有力的话语震落了店内桌上的灰尘。
翌日,城西张家铺子重新开张,那面旌旗仍迎着日光随风飘荡。
临安的风里,多了一丝熟悉的微甜。
近来,莫问皆陪着鱼徐二女遍游临安,而莫雪这丫头则带着她忠实的小跟班叮咚在城中乱窜,好不自在。
有暗影暗中看着,莫问并不太担心。
至于柳风柳雷柳电三兄弟,没再给他们派别的任务,就每日在府邸后山调教大丫二虎两只虎夔。几兄弟经常跑来诉苦,这两姐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管教不住。
已然成了后山的小霸王,山上的野鸡已快被二夔抓绝迹了。如今姐弟二人长至及人肩高,身长七尺,活生生两尊人间凶兽。
实力血性随着身体成长水涨船高,相当于寻常武夫从一品境界,这还是身处幼年期,若是到达壮年,配上一身坚硬的披甲,恐怕指玄都奈何不得二夔。
开春过后,这二夔莫问是要一同带去的,既可以充当坐骑,也以免愈发血脉觉醒的二夔凶性大发惹出事端。
临安沿河的小铺琳琅满目,各式小巧精致的物件摆着随客挑选,价格又实惠,故人流络绎不绝。
鱼徐二女最喜欢流连在这些小摊间,兴致勃勃地浏览过去,二人并不缺珠宝首饰,却对这些小物件情有独钟。
府上二女闺房里已堆了一大堆,仍意犹未尽,今日早市一开便拉着有苦难言的莫问前往扫荡。
一青一红两抹绝色出现在青石板路尽头时,所有百无聊赖靠着小摊打盹补觉的商贩睡意顿消,目光皆紧紧跟随着慢慢走来的二女。
如今整条街都传开了,出了个女菩萨的莫府新进了两个少奶奶,最喜此番小物件。
这可是两位出手大方的财神爷,短短几日便让沿河的商贩们赚得盆满钵满,可得伺候好喽。
“哎哟,二位少奶奶早!瞧这花容月貌,就是天上的仙女都比不上啊。”
最近的一处摊位,摊主笑得满脸褶子堆在一起。
鱼幼薇倒是坦然接受,徐脂虎还是垂下眉头俏脸泛起红晕,毕竟她同莫问还并未发生什么。
前者看徐脂虎这般模样,捂嘴一笑,拉着她便朝小摊走去。
摊主见状,笑容更盛。
日上三竿,两个女子已足足逛了两个时辰,却热情不减,丝毫不显疲态。
跟在她们身后的莫问身上已挂满了大包小包,花花绿绿点缀在一袭白袍上,煞是惹眼。莫问感受到周围投来的目光,欲哭无泪。
怎么不论什么时代女子爱逛街这事都如出一辙。
待到午时,意犹未尽的二女终是放过了快被包裹掩埋的莫问,在一处面摊坐下。
莫问将所有东西一股脑丢进府上家丁赶来的马车,坐下抹了一把汗水,有气无力道:“店家,来四碗龙须面。”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便好!”
面摊小二一声唱诺,转到后厨去了。不消一刻,四碗面齐齐端上桌来,腾腾冒着热气。
“客官慢用!”
一甩白帕,小二笑着退下去招待其他食客。
莫问随意搅动两下,便呼呼吸溜起来,足足大半碗下肚才抬起头来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二女慢条斯理地吃着,看着男子吃面的样子弯起眼角,呵呵娇笑不已。连一旁的柳雨也不由轻笑一声,冷若冰霜的俏脸眉头舒展开来。
只不过柳雨看向莫问的眼神充满着渴望,让后者不禁打了个寒颤。
还好,这时一名暗卫走到莫问身旁,低声耳语几句。
莫问点点头,对三女说道:“酒楼地址选定了,我去看看。”
未等三女回应,便径直起身消失在街头。
临江阁。
楼如其名,临近江畔而立,拢共五层。占地极广,古色古香,一切规制皆以古时建筑为例修建,古韵绵绵。
而如今这座城南久负盛名数十载,与城北烟雨楼齐名,临安城中最大的酒楼之一,已濒临倒闭。
往昔门庭若市,想要用食都得预约,不过短短三年光景,便冷冷清清,落得此番光景。
“莫公子,这便是李掌柜。”
声音将凝神仰望着阁楼的莫问唤醒过来,侧头望去,牙人身旁站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子,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灰败。
“莫公子。”
中年男子拱手问礼,声音说不出的疲惫。
莫问轻嗯一声,“李掌柜不带我看看酒楼内景?”
“自然是要的。”中年男子手一伸,“莫公子请。”
一进楼中,一股沉木香气扑面而来。虽已一旬未曾迎客,所有桌具仍一尘不染,可见日日都有人打扫。
环顾四周,楼内用材皆是上等,红木桌椅,紫檀楼梯,浣纱锦绣,香沉灯影。一层挑高七尺,在二层设一巨大平台,屏风拥立,用于酒楼的乐倌吹拉弹唱。
手抚着雕花栏杆,莫问拾阶而上,一路上楼壁上未来得及取下的书法字画仍晕染着凄清的酒楼,试图再多许些文气风雅。
五层的酒楼,莫问足足用了一个时辰将其逛尽,每一间房,每一处角落,都未曾忽略。
不得不说,作为临安曾经酒楼魁首,整座酒楼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就连挑剔的莫问,也不由暗暗点头。
三层一处雅间,两杯清茶热气袅袅,莫问同李掌柜相对而坐,准备商讨这临江阁的转让事宜。
“酒楼我看了,我很满意,不知李掌柜多少价钱愿意出手。”
见对面男子心事重重的模样,莫问索性开门见山。
中年男子犹豫半晌,终是开口道:“三十万两,这酒楼便是公子的。”
“三十万两……”,莫问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价是否有些高了?”
男子闻言满脸苦色,“不知公子愿意出多少?”
莫问伸出手比出一个二,轻声道:“二十万两。”
“这价格属实有些太低,不如公子再加点?”李掌柜听到莫问给出的价格苦笑不已,出声提议。
可莫问并未再提价格,反而问道:“这临江阁楼身为临安五楼之首,日进斗金,为何李掌柜要放弃这棵摇钱树,匆忙出手呢?”
李掌柜闻言沉默不语,可紧紧攥着的拳头说明他此刻心里并不平静。
沉默良久后。
“唉……”
一声长叹。
中年男子抬起头,望向注视着他的莫问,语气无奈:“莫公子见笑了。这临江阁乃李某一生心血,自然是不愿轻易放弃的。可事不遂人愿,烟雨楼三月前来了一位新的女东家,听说花容月貌,而且小道消息传言此人是如今临安刺史的新欢,这烟雨楼便是刺史大人为讨女子欢心买下,一掷千金,只为红颜一笑。”
“可若是这般也就罢了,可那女子是个有野心的,想让烟雨楼在临安一家独大。未过多久便有人找上门来,提出要收购临江阁,可李某哪能答应。结果送走那人第二日,酒楼饭菜便被人动了手脚,一连十几人中了毒。”
“接连几日这般,临江阁积攒几十年的名声毁于一旦。偏逢连夜屋漏雨,那女子落井下石后又想赶尽杀绝,以远低于临江阁估价的十万两银子收购,并扬言若两月内不同意,便后果自负。”
“俗话说民不与官斗,李某不过一介本分的生意人,如何能拧得过刺史的大腿,所以只得尽快出售酒楼,免得落入那女子之手。那人便不是个会经营的,好好的烟雨楼如今乌烟瘴气,活生生一处烟花柳巷,哪还有酒楼的样子。”
一番长论,道不尽心中酸楚。
说罢一口喝完杯中热茗,无力摆手:“也罢也罢。莫公子,二十万两便二十万两,只待公子能好生经营这临江阁,李某必将不胜感激。”
莫问静静瞧着他,并未言语。
手往怀中一伸,一沓银票扔在桌上。
“这是五十万两。”
“公子使不得,说好二十万两便是二十万两,多出的还请收回。”
可莫问却没有动作,在男子怔怔的注视下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檀窗,望着街道上人来车往,淡淡出声:“临江阁在我眼中确实只值二十万两,另外三十万两是买你。”
“买李某?”
男子闻言蹭地起身,指着自己一脸不解。
“就是买你。”莫问头也没回,“我不会插手酒楼经营之事,除了账房由我二位夫人担任,其余事皆由李掌柜全权定夺。”
“另外我会重新制定酒楼菜单,每一道皆是精品,不说天下第一,至少在这江南无有酒楼能出其右。我不仅要让临江阁起死回生,还会让其再造辉煌。”
说至最后一句莫问回头看着已经听呆的男子,声音低沉,犹如重锤狠狠击在他的胸口。
“公子说的可当真?!”
李掌柜满面肃容,灰败的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
“我莫问从来说一不二。”
“好!既然莫公子看得起李某,那必定替公子经营好临江阁,任公子驱驰!”
说着说着这位儒雅汉子竟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
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东西能比留在临安,保住临江阁的招牌更为珍贵。
莫问嘴角勾起,走上前将男子扶起,拍拍他身上的尘土,轻笑道:“好好干。”
后者自然又是一阵激动的谢语。
莫问此番举动自然有他的考量,自己不久便会离开临安,鱼徐二女又不擅经营,算算账还好,论及管理便是门外汉。这李掌柜的才能自不必多说,能将临江阁在临安打出名堂便足以证明。
三十万两不及北凉一行得到的回报百分之一,又能得到一个经营大能,何乐而不为。
正当莫问准备转身准备推门而出时,男子带着提醒的声音响起:“公子,若是那女子知晓李某并未离开临安,恐怕又会……”
话音未落,被莫问抬手打断:“安心经营临江阁,其余的不必操心。”
门开,人走。
剩下男子注视着桌上厚厚一沓银票,怔怔失神。
…………
莫雪叮咚两个丫头近来犹如脱缰的野马,在临安城中肆意撒欢。
前者是离家太久,恨不得一日看尽临安之景。而对于后者,来到一个崭新的环境,街上的糖人、年画、竹扎…,都无一不感到新奇,深深吸引着她。
今日,二人在乌衣巷坐完乌篷船,便到杏花巷喝上一碗豆腐脑,又跑去听柳巷听乐园唱戏,末了还爬上文渊巷的那座塔楼,看下方书院学子们摇头晃脑念“君子不器”。
到了红霞漫天时才挺着撑得鼓鼓的肚子慢慢悠悠赶回莫府。
“阿湫!”莫雪捏捏鼻子,柳絮飘进鼻孔痒得不行。
“雪儿姐姐,你是不是着凉了。”
被少女牵着的叮咚手握着一串糖葫芦,关心问道。
“没有没有。”莫雪摆摆手,又揉了一会儿鼻子那股瘙痒才慢慢退去,“不过这天确实越来越冷了。”
说罢替叮咚紧紧衣领。
“谢谢雪儿姐姐。”
莫雪甜甜一笑,捏捏女孩的小脸,“真乖。走,咱们回家。”
二人经过一条小巷时,莫雪突然被莫名东西绊了一下,脚一滑摔了个屁股蹲。
“雪儿……姐姐,没事吧。”
叮咚将没吃完的糖葫芦尽数往嘴里一塞,小脸鼓成一团,匆忙倒腾着小腿过去拉起地上的莫雪。
“哎哟…”揉着酸痛的臀部,莫雪摆手安慰道:“姐姐没事,只是摔了一跤而已。”
说罢看向一旁,幽深的巷子口一个少年衣衫褴褛,身上用一块脏得不成样子破布裹着,正靠在墙角闭目睡着。
刚才绊倒少女的便是此人伸在路旁的右脚,只穿着一双草鞋,脚黑黝黝的,上面布满了冻疮和裂口。
一副乞丐的模样。
向来心善的少女顿时忘了被绊倒的事,走到少年身前缓缓蹲下,轻声开口:“你好。”
可少年似睡得很死,未有任何反应。
少女见状壮着胆子伸出手想拍醒少年,可在将要触碰到之时后者双眼陡然睁开,虹光一闪,一柄木剑便突兀地横亘在少女面前。
“啊!”
一声惊呼,受到惊吓的少女失去平衡往后倒在地上。
“雪儿姐姐…”
还未能将嘴中东西吞下的叮咚还是嘟着圆鼓鼓的小脸跑过来,试图拉少女起身。
倒地的莫雪心有余悸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乱糟糟的长发掩盖下的眼神冰冷无情,整个人绷起,似受到惊吓的小狼。
手中的木剑血迹斑斑,剑身上的几块铁片被磨得寒光凛凛。
“你别怕,我没恶意。”少女抬起双手不住摆动,“我只是看你睡在这里,怕你着凉。”
少年盯了她半晌,见其是真的没有恶意,才缓缓收回木剑,又靠回墙角继续睡去。
莫雪在叮咚的搀扶下终于起身,虽仍有些害怕,可还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和一些铜钱,小心翼翼放在少年不远处。
“这是几个余记买的包子和一些钱,你若饿了便吃,钱可以去买件御寒的衣物。”
说完她见少年没有反应,便牵起叮咚,脚步轻轻地离开巷口,消失在转角处。
就在二人消失的一瞬间,少年眸子陡然睁开,静静地注视着身前之物。
手一伸,将东西捞回,拆开纸包拿起一个包子一口便吞进了一半。
一个包子风卷残云下肚,饥肠辘辘的感觉才略微消退。少年这才捏起一枚铜钱,怔怔地凝视着。
脑中浮现先前少女的模样,冰冷的眼神掠过一丝未明波动。
“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