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
雾色笼罩下的江南水乡烟雨朦胧,一曲流觞自临安城中穿过,哗哗流水节奏平缓。
一排排青瓦白墙倒映在清澈的河中,结合城外如黛青山勾勒出一幅浓墨重彩的山水画。
河畔青石板上,一道素白的修长身影徐行在寒意料峭的江南。
路面坑坑洼洼,昨夜积蓄的雨水打湿了他的长袍下摆,河水升腾的水气凝结在其一头白丝上,偶尔滴落下来,掉入水坑中溅起一滩涟漪。
莫问独自一人继续向城西行去,河畔每隔一丈便有一处盥洗的平台,已有不少妇人端着衣服陆续走来。
未多时,清幽的临安城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拍打声,闹醒了这沉睡的江南水乡。
行至城西,雾气已然散去,天空虽依旧阴沉,可寒意总归淡了不少。
临河的店铺大多都还未曾开张营业,厚实的木板将店门挡得很是严实。
在一家挂着飘旗的店铺前,莫问停下了脚步。抬头打量着随风飘摇的“张”字,旗面经多年风吹雨打有些泛黄。
收回视线,抬脚步入店中,前堂空无一人。莫问沉默着走到一张桌前坐下,环顾一圈,往日摆放着各式蜜饯的木架上布满灰尘,一堆用来烘晒蜜饯的篾盘随意丢在墙角,整个店铺凌乱不堪。
这场景好似已许久未曾做过买卖。
桌上摆放着的茶壶茶具倒是还算干净,莫问拿起一只倒盖的茶杯,提着茶壶满上,没有热水浮起。轻抿一口,入口苦涩冰凉,想必已是昨日的陈茶。
放下茶杯,手轻轻敲击着因岁月而斑驳的桌面,终是出声喊道:“店家!”
没有动静。
又接连喊了几声,后院才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了!来了!”
来人掀开帘布,有些灰头土脸:“客官有何事?”
莫问侧头望去,却不是记忆中熟悉的面孔,是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憨厚老实,正咧着嘴冲莫问笑。
不由问道:“我记得这是张家铺子,张老汉呢?莫非搬走了?”
男子恍然大悟般挠挠头,“原来客官是来找人啊。”他依旧扬着那张淳朴的笑脸,“没搬走,客官说的张老汉正是家父。可惜来晚了些,他老人家三个月前染上风寒走了。”
笑虽未止,可眼中不可避免闪过一抹悲伤。
敲击桌面的手瞬间顿住。
好多话堵在莫问心头,千折百转后只化成一声轻叹。
喃喃道:“走了么?”
眼前浮现出那个每日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老人。
“孩子,来了!快进来!”
“没钱。”
“没钱没关系,爷爷请你。”
“今日刚出炉的,尝尝。味道可好?”
“好吃。”
“好吃便可,这是蜜枣,这是青柑,这是冬瓜……”
…………
“什么?孩子你大点声,爷爷耳有点背。”忙着将烘好的蜜饯端出来的老人大声吆喝。
青年干脆凑近他的耳边,“我说,我要出远门了!”
“去哪?”老人眼神一愣却又笑起来,“出去看看也好!还年轻,应当去见见世面。”
一个沉甸甸的包裹递进青年怀中,青年抬起头,老人笑着拍拍他的肩:“爷爷没什么送你的,这包蜜饯带着,若是想家了便吃一片。”
说罢转身回了后院,青年分明看见老人的眼眶有些湿润。
青年低头看着包裹。
一滴泪落下打湿绸缎。
“咕噜!”
桌上的冷茶被莫问一饮而尽,苦涩在喉间蔓延,却仍不及心头酸楚。
中年男子见他异样,走上前些打量半晌,憨厚脸上忽掠过一丝惊喜,语气带着迟疑:“莫…莫公子?”
“你认识我?”莫问声音清冷。
男子显然有些欣喜,嗓音都带着一丝颤抖:“家父经常同我说起你,他老人家弥留的时候还念叨着呢。福伯葬礼时来过,说你今年会回临安,没成想这么快便到了。”
“对了!”男子似想起重要的事情,一拍脑袋又退回后院。
再出来手中多了一个木匣。
“这是家父临终前悉心交代的,一定要亲手交给公子。”
莫问伸手接过,分量不轻。
轻启匣门,里面静静放置着一包冬瓜蜜饯和一封信。
东西纹丝未动,看得出中年男子确实憨厚到可以说是傻的性子。
取出信封拆开,除了一张信纸还有规整折叠好的几份文书。
翻开信纸,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好像老人就站在耳边诉说:
“莫问亲启。
孩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不在人世。
几年前你出去闯荡江湖,也不知过得如何,这心里总是挂念。
若是安全归来,便成个家吧,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总归好些。我这辈子没能见到孩子你成家立业算是一件心事,可爷爷在天上也看着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话少,事事都憋在心里,这不好。试着心敞开些,不要让自己太累。爷爷活了六十七个年头,在这年岁算得上高寿,所以不要伤心。
爷爷做了一辈子蜜饯,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传了七代的张家招牌。你栓子哥为人忠厚,可艺学不精,也不懂这生意场的弯弯绕绕,把招牌交到他手里我不放心。
你这孩子脑袋聪明,心思也细,思来想去还是把张家几代人的传承交于你。不愿做这一行当也无妨,好好收着,日后说不定有用处。
好好过日子,爷爷在天上保佑你岁岁平安。”
一封信莫问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一旁传来的声音将其唤醒。
“莫公子?”中年男子歪着头试探着出声。
莫问将信收好,依次放回木匣。转过头看着男子,“以后叫我莫问便好。”
眼神一转,却又是打开木匣,取出一片蜜饯放入口中轻轻咬下。
感受着口腔中传来的清甜,莫问垂下眼眸。
还是原来的味道。
熟悉的味道在不舍中从唇齿间溜走,莫问握紧了手中的木匣,便这般盯着。
半晌后低沉的嗓音响起。
“栓子哥,老爷子的坟冢埋在何处,我想去看看……”
憨厚的男子并不多问,详细描述了所在地。若不是莫问表示不用,恐怕要亲身带他前去。
抱着木匣,莫问跨过门槛飘然而去。
门口立着的男子目送着莫问离去的背影,苦思冥想半天终于想到后者像什么。
像行走世间的惊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