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凉王府。
那一日后,世子殿下起了练武的心思,常呆在听潮阁一楼,废寝忘食啃着一本本之前嗤之以鼻的武学入门功法已过半旬,如此毅力让莫问都有些佩服。徐凤年也不是没找过莫问,后者一句我的功夫你学不会劝退了信心勃勃的前者,转而目光盯向了听潮阁。
听潮阁九层,除却空无一物的顶层,其他楼层由低到高摆放着由浅入深的功法秘籍,是北凉王率领北凉铁骑马踏江湖十余载得来的成果,其中有着不少门派顶尖秘籍的孤本,吸引着一批又一批江湖游侠飞蛾扑火,大多成了北凉王府的鹰犬。
阁中能让莫问瞧得上的秘籍有,不多。说实话,相比于晦涩的修行古籍,徐凤年私下收藏的绝版禁书更吸引他,可惜世子殿下对其爱护得紧,一次只肯拿出一本,不够大气。
府上年味愈发浓郁,四处张灯结彩,披红挂绿,数量众多的下人匆匆忙忙进进出出,搬运着各式各样的年货,脸上充斥着喜意,想必领到了满意的赏钱。
腊月二十三,小年。
小院中。
正房桌上热气袅袅,莫问做了一桌好菜,有了好菜,好酒少不得。鱼幼薇起身从旁边的酒柜取来一青色玉壶,拧开壶盖一股浓郁酒香溢出,这是莫问用桂花酒蒸馏数次得来的高度米酒,十几斤只得了仅仅两壶,鱼幼薇是喝不惯烈酒的,只莫问兴起时喝上两杯。
端酒上桌的鱼幼薇一反常态,往自己杯中倒了满满一盅,举杯同莫问对饮。一杯接一杯,不胜酒力的她很快脸色红艳似玫瑰,仍强撑着往胃里灌着酒水。莫问满是疑惑,出于关心,强行取走她手中酒杯,醉酒女子却扑进怀中,娇艳欲滴的红唇狠狠印上他的嘴。一阵愕然过后的莫问感受着唇上柔软的触感,下一刻怀中女子红唇离开,头一歪昏睡过去。
被占了便宜的莫问苦笑着抱起烂泥似的鱼幼薇丢到床上,卷进被子的女子不安分说着胡话,莫问回到桌前继续自斟自饮,耳边偶尔传来醉酒美人的梦呓。
屋外风雪又起。
......
腊月二十八,徐骁照例要去九华山敲钟,这次带上游历归来的徐凤年,四位义子随行,数百铁骑护卫,浩浩荡荡涌出凉州。莫问本不应去的,可大柱国让徐凤年叫上他,说赏一赏九华的风光也好。
离目的地二里处,唯一进山小道被垮塌的积雪掩埋,在这方狭窄地界竖起一道厚实雪墙,将一众人牢牢挡在路口。最前方的徐骁父子和莫问三人端坐马上,望着面前雪白静静端详。四位义子自然是不敢与徐骁同行,其中一人下马上前向徐骁躬身行礼。
“义父,今年雪势太大,山上积雪崩落埋住此道,两旁皆是峭壁,恐只能人力掘通方能入山。”
“时需几何?”
“最快也得一日光景。”
得知答案的徐骁陷入沉默,今日他必须上山,这是他和自己的约定。丝毫不慌的世子殿下却是转头看向莫问,笑得灿烂。
“莫哥,帮个忙,你说个数。”
“五本。”莫问声音斩钉截铁。
“两本。”
“四本。你又不是貔貅,藏这么多生虫?”
“三本,不能再多了。”
“成交!”莫问一槌定音,他知道徐凤年将那些视若珍宝,能让他答应拿出三本已是极限,不再讨价还价。一旁的袁左宗狐疑看向面生的白袍男子,能与义父世子同行的人着实让他有些好奇。
莫问拍马上前,对着十丈之外雪墙缓缓抬起手,众人只觉四周气流尽数朝男子手中涌去,下一刻风云忽变,摄人龙吟呼啸,男子掌中赫然冲出一条金色巨龙虚影,咆哮着向前飞去。
“嘭!”
金龙狠狠撞上坚实雪墙,余威不减,雪墙寸寸崩碎,下起了雪雨。直到贯通小道,金龙方缓缓消散,剩下翻飞的白雾。震耳的爆裂声惊起不少战马,后方骑阵一片骚乱,许久才安抚下来。大柱国四位义子皆傻傻看着雪中的白袍男子,眼神惊恐崇敬,好似见到天上仙人。即便徐骁父子二人已见识过莫问当日那惊天一剑,此刻仍心惊不已。
身处白雾之中的莫问看着眼前景象,心想那日在听潮湖领悟的降龙十八掌威势还算不错。
身上不少洁白的徐骁驾马走到莫问身旁,意味深长开口:“多谢莫公子相助,徐骁欠你一个人情。”
收回手安抚着座下受惊白马的莫问对得到堂堂大柱国的一个承诺并不在意,手中动作不停。
“不用,世子结清了。”
一行人通过小道后翻身下马,数百铁骑驻扎在山下,仅七人徒步登顶。
不久山间响起恢宏钟声。
今日自然是要在山顶过夜的,山中古寺沉寂数月又有了人气。
晚间,山风凛冽,卷起山巅飘渺云雾将其撕碎。天廓低沉,黑云堆叠,像极了压着石猴的五指山。莫问立在崖边,怔怔望着风雪中的江南方向,也不知相隔千里的女孩有无好好吃饭,他...有些想丫头了。
身后传来声响,敲过晚钟的大柱国卷起默默走到莫问旁边,望着远处暮色下小村里的点点灯火。
“这山顶风景可还不错?”
“暮天连飞雪,萤火照孤村。意境是不错,可总少了些什么。”
“呵呵,公子大才,却不知少了什么?”徐骁转过头向着莫问,嘴角噙着笑。
莫问偏头与之对视,笑容莫测。“风景虽好,可少了景中之人,便也谈不上良辰美景了。”
听得此言,带笑的大柱国眼神暗淡下去,无声从怀中掏出一封绢纸,递到莫问面前,见莫问不动幽幽叹了口气,徐徐出声:
“混迹江湖快一甲子,形形色色之流见了不少,唯独看不懂你。在庙堂呆久了,做什么都想着算计,算计算计着就只会算计了。徐骁戎马半生,功绩不说,苦劳也还是有的,可站的太高,总有人想把你拉下马来。”
平静诉说的大柱国声音顿了顿,驼背的身子又佝偻了一些,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徐骁这辈子只求过一个阎罗王,凤年他娘弥留时我求他晚些带她走,我死后入无间轮回也无怨,可能我终究是要下地狱的,没能留住她,可怜凤年七岁就没了娘疼,这我对不起他。走的越高,辜负的人越多,连家人都被我当做了棋子,也不怪凤年骂我冷血无情。”
徐骁又将手中之物递向莫问,神色悲凉,眼中却光彩熠熠。
“你是第二个。我看不透你,凤年师傅也说你古怪,不过却是重情之人。用那姑娘做筹码徐骁心里羞愧,活了快一甲子还没一个小姑娘懂事。不求你多的,只希望北凉这面大旗不幸落下时带他们姐弟四人离开,起码能保住性命,下去黄泉我也能少挨些素儿的打。这是一份秘图,图中红点就是天山雪莲所在,就当我这做父亲的再无耻一次,再做一桩交易。”
二人对视不知多久,莫问终是轻接过徐骁手中绢纸,闭眼轻声念道:
“成交。”
心里默默补充一句:我不为什么,为了自己。
......
从九华山归来的徐凤年不知他口中的便宜老爹和他说了些什么,正经不少,来往听潮阁的次数更频繁了些。莫问也不问,每日同鱼幼薇赏赏雪,下下棋,喝喝酒,逗逗猫。
年节伴着寒风来临,王府张灯结彩,不少凉地的高官贵胄纷纷上门拜贺,徐凤年也不得不卖老爹面子堆起职业假笑左右逢迎,送客后捏着僵硬的嘴脸向莫问诉苦。徐骁知莫问喜静,没来打扰,只派人送来不少好酒,让如今无酒不欢的鱼幼薇着实高兴了好些天。蜷在火炉旁的武媚娘则一个冬天胖了十斤,像坨球似的眯着眼睛打盹,看得莫问直摇头。
雪过天晴,院内的积雪还未融化,桂树已抽出新芽,地上的花草也探出头来,终于清净下来的王府绿意盎然,景色旖旎。听潮湖中蛰伏了整冬的锦鲤竞相跃出水面,呼吸惊蛰后清新的空气。
如此春和日丽的天色本该品茶春游,闲不住的世子殿下却作死屏气钻到湖底,不知做了什么,即便打着寒战,脸色冻的通红仍嘿嘿傻笑,换来旁边拿着蜀锦棉帕的姜泥一阵白眼。偎在小炉旁的徐凤年脸色终于红润起来,看向倚着亭栏的鱼幼薇,出声询问道:“鱼花魁,莫哥怎么没和你一同前来?”
“忙着做什么东西,不想打扰便没叫他。”鱼幼薇偏头看了一眼徐凤年,又看向湖面。
“哎,这不是面瘫白狐脸的春雷吗?莫哥怎么把它给你揣着,给我耍耍。”
眼尖的世子殿下瞥见鱼幼薇腰间古朴的短刀,兴致勃勃讨要,鱼幼薇默默把刀紧了紧,无声拒绝。
看着明显不想搭理自己的鱼幼薇,自讨没趣的徐凤年转过头又和姜泥撕吧起来,姜泥脸型圆润了些,韵味增添了不少。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演变成徐凤年捏着女子的小脸,女子揪着徐凤年的长发,一旁的鱼幼薇不由拍了拍自己脑门,无语凝噎。
哗哗水声传来,湖心毫无征兆开始涌动,翻起汹涌水花,逐渐蔓延至整个湖面,水中锦鲤受惊纷纷跃出水面,场面诡异。鱼幼薇吃惊看着怪异的画面,手紧紧攥住栏杆不放,徐凤年却眼含兴奋望着沸腾的湖面,激动地站起身来。
听到动静,听潮阁闪出三人,为首之人乃一老道,静静盯着湖面沉思。湖边一处转角忽窜出一人,飞速靠近亭子,接近一看竟是马夫老黄,身上却背着游历在外时就带着的长方形木盒,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对着徐凤年嘿嘿地笑,倒是世子殿下好奇地问老马夫来干吗,老黄笑而不语,指指石桌上的黄酒。
阁楼八层的毒士无双李义山立在窗前,看着在场形势喃喃道:
“春秋肺甲楚狂奴,可斩天象剑九黄,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