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的战船上同样是数个黑雾的人影。
先是炮击,接着是箭雨。
船只险些撞在一起,擦肩而过,又不约而同地停住,中间架起木板,穿戴着幕府盔甲的黑影和百目鬼手下的黑影开始了白刃战。
一开始还保有战线,木板上无数的影子被斩落又坠海,后来幕府那一方攻上了船,黑影与黑影交叠,难以分辨敌我,变成了纯粹屠戮不止的混战。
百目鬼淹没其中,气势如虹,鬼神辟易。
“我曾数次做梦,梦见昆布丸如何在深渊奋战,”浅濑响俯视着大开杀戒的百目鬼,轻声说,“究竟怎样的鏖战,才能斩裂了他引以为豪的秘剑,即使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依旧无法想象。”
“所以,这是在模仿和深渊交战吗?”南柯问。
“真是一场梦魇啊。”
浅濑响的声音淹没在兵刃相交声中,格外悲凉。
源源不断的黑影从双方的船上涌出,逐渐在无止境的战斗中失去人形,百目鬼刀上的火焰明了又灭,从脸到腿,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
不知是力有不逮还是疏于防备,他突然被什么打飞了出去,撞穿高处木制的船墙,又跌落下去。
南柯被浅濑响用力地抓住。
百目鬼拄着刀爬起来,朝旁一滚躲开黑影的围攻,再度投身战斗。
不知疲倦,不死不休。
漫长的旁观模糊了时间,交战的对象也从人形的影子变成了完全的怪物。
“响小姐,”南柯侧目,看进浅濑响的眼睛,“假如有一天,这场梦变成了现实,您也会这样看着吗?”
浅濑响当然明白她指的是什么,停顿片刻,回答:“那时,百目鬼斩杀的不会是邪祟。”
也就是说,作为巫女的她,不会插手人与人之间的纷争吗?
南柯沉默下来。
终于,“咔嚓”一声。
吵嚷的海浪和战斗的呼喝在这瞬间停了,似乎刻意放大这声裂响,意图动摇旁观者的心志。
南柯的心跟着揪了起来。
即便是跟她算不上知交的百目鬼。
看见熟悉的面孔被碎作千片的佩刀划破嵌刺。
看见无数刀枪剑戟贯穿伤痕累累的身躯。
听见痛恨不甘的亡音长啸响彻天际。
她也无法不……
黑色怪物蠕动成堆,淹没了死去的百目鬼,满船残碎的刀骸间,熟悉的身影被吞吃殆尽。
浅濑响也放开了南柯的手。
原以为到此结束。
黑色的小山突然从内部高高穿出一条手臂。
黑影四散弹开。
百目鬼挣扎着,脚踏无数怪物爬了出来。
或许,也只是南柯擅自认为那是百目鬼罢了。
因为那高大的身躯,异状的形体,不详而暴戾的沉重吐息,以及向她们投视过来的,如淤如沼的一双眼睛——
南柯耳边突然传来连绵不绝的嘎吱震颤。
循声看去。
浅濑响刚才还握着她的那只手骨节泛青,用力拉开了飞雷的弓弦。
没有搭上箭,圆如满月的弧度间,一支绯红的箭矢凝聚显形,对准的正是下方怪化之人的头颅。
百目鬼竭力站直身躯,高抬黑色的双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浅濑……”
浅濑响眉眼敛紧,松了手。
“铮”地一声。
射穿怪物的额心。
南柯的思维也跟着变成一片空白。
没能继续的话,触不及的手掌,恶意营造的灾厄之境,都在这一刻如同一面被敲碎的水银镜,跌裂成无数尖锐的残片。
“认为我无情也罢,狠心也罢,”浅濑响看向南柯,垂手一握,飞雷化作碎光从梦境中散去,“南柯,若你是真的南柯,就好好记住这一幕。”
浅濑响眼里,是即便亲手射杀了心爱之人,也绝未显露半分迷惘的眼神。
那对什么毫不动摇的笃信与坚定。
也是南柯欠缺的东西。
南柯脚下一空。
跌了下去。
船只消失,海水退去,像是掉进深不见底的黑之渊薮,转瞬之间,连浅濑响的身影也一并被无穷无尽的暗色遮盖。
南柯模糊感觉到。
她“离开”了。
刚刚的梦并不属于自己,浅濑响才是主人。
换作自己面对那样的光景,能否做到像浅濑响一样处变不惊?
南柯没能得出结论。
四周急速变化,下坠感骤然消失,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站在了尖石嶙峋的山巅。
这里比刚才的梦境更怪诞惊悚。
山巅之上是极光扑朔,穿插缠绕着众多盘虬根系的夜空。
山巅之下,是流转着星光的河流。
“怎么了,第六席?”身后传来询问。
熟悉的声音!
南柯回头。
眼前的男人一头灰蓝短发,鬓角留得很长,右耳一只灌注着未知液体的袖珍玻璃试管,跟随腮帮的动作有节奏地摇晃。
“后悔放你的部下回去了?”
半张形状怪异的假面遮住了他的眼鼻,南柯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一张颜色浅淡的笑唇在面前缓缓翕动。
博士!
“第六席?”
博士拉高音调,又叫了一声。
“哈?”南柯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合,嗓子一沉,“不过是换了个斥候而已,我的任务当然会照旧完成。”
是散兵的声音!
她在散兵的身体里!
不,等等,散兵说过——
“昨天浅濑响没有睡觉,我本来也不会做梦。”
她却从浅濑响的梦出来,又到了散兵的梦里?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拉了进来……
“哈哈,真是可靠啊。”博士闻言抚了两下手掌,没拍出声音来,“那么,一堆烂摊子还等着你收拾,就让我看看新任执行官大人,究竟会怎样处置吧。”
“散兵”轻哼,摸了摸缀在胸前镶嵌冰晶的精致铁片,那是象征着执行官身份的荣耀勋章。
“散兵”和博士一道下山。
星光的河流边驻扎着愚人众的帐篷。
“深渊里还真是光秃秃的,半个有价值的研究对象都找不到呢。”博士边走边东张西望,故作叹息。
“有价值?只是没有满足你奇怪的兴趣吧?”
“如果你没有升任执行官,我倒还有权限把你捆绑在手术台上……”博士说着,把剩下的话抿了回去,露出看似谦逊的微笑,因为“散兵”丢过去一个冷得掉碴的警告眼神,“当然,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像这样一起共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