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涉足的神林美景十年如一日,绯枝摇晃,在浅濑响发间落下细弱的薄樱,高岭走在她身侧,刻意放缓步伐,有些局促。
“小时我们常常来这里。”
“互相对师长大倒苦水,你还央求我教你射箭。”
“转眼间,这些树好似也不再那么难爬了。”
“你看,浅濑,这是我们当年留下的箭痕吧?”
浅濑响偶尔惜字如金地回应,听他讲述伤心的小光代如何振作起来,继承了老师的美貌与武艺,听他诉说曾经一度让他心惊胆战的,被敌人斩下首级的噩梦。
他人的事,无缘的事。
絮絮的言语,仿佛试图掩盖业已成年的悲哀。
时间若能永远停留在天真无邪的时刻,该有多好。
浅濑响神思略略游离,忽而听他故作轻松地说起,已经领了要随将军重回战场的军令。
“连你也……!”浅濑响失声,猛地站住。
昆布丸往前走了两步才回头,朝她笑:“你看,你还是在意我的嘛。”
“说什么胡话!”她皱眉瞥向一边的樱枝,“我只是……替你妻子担心,对,只不过就是这样而已。本来平日就够荒唐的了,连个孩子也没留下,若是上了战场,岂不留她年纪轻轻独守空房……”
“呃,浅濑,那个……我还没成婚呢。”
嘴里的话一下子失了声音。
浅濑响怀疑自己耳朵出错,睁大眼睛,缓缓地、缓缓地挪动目光,看向昆布丸的脸。
他弯起食指碰着鼻子,脸色微赧,“哪会有人愿意把女儿交给一个不务正业、邋遢嗜赌的大叔啊?”
半晌。
“就是因为你这个样子,才连妻子都娶不到,有什么可得意的?”浅濑响的心跳莫名急促起来。
“就是多亏了这样,所以才没娶成啊!”昆布丸拔高了声音,低着头,眼珠子在左脚尖和右脚尖之间不停转来转去,“听说只要在战场拔得头筹,就能当面去向将军讨赏,财宝与美人应有尽有,所以、所以……就算是巫女……你看,你我都老大不小了,差不多凑合着……”
他语无伦次,说着说着声音弱了下去,抬起眼睛小心地觑她。
眼前的花林在这一瞬间尽数褪色。
没有任何美景能与面前的人争光。
浅濑响的全副视听都被某种奇异的吸引力黏在了他身上。
她微微启唇,说不出话,看见他喉结滚动,而后垂下双手,挺直身体,郑重地问:“浅濑,你愿意吗?”
哪有人……这样求婚的啊。
浅濑响掩在袖摆里的指尖陷入掌心:“如今家国逢难,哪是谈论儿女私情的时候……”
“你愿意吗?”昆布丸上前一步,只揪着这一个问题逼问她。
浅濑响无法正视他此时肃穆的神情,使尽全力忍住没有退后,却还是不可自控地别开了脸。
“你肩上的樱花,”昆布丸嗓音微沉,“到我将它取走为止,如果你不躲,我就当你是愿意的。”
樱花?
浅濑响视线一垂,看见肩头一片细小的落红。
昆布丸抬起手来。
动作迟缓,给够她犹豫的时间。
她可是巫女。
二十多年艰辛的修炼,怎能为了面前这个呆瓜付诸东流?
她不要答应。
但浅濑响的身体无法动弹。
怎么也无法动弹。
哪怕是一阵风也好,快点吹过来,将这片花瓣……
“是我的了。”
昆布丸用粗砺的指尖拈起那片花瓣,长舒一口气。
浅濑响怔住。
为什么?
她明明是巫女。
却与人私定了终身……?
“分明是要上战场的人,光凭一张油嘴就想定夺他人的半生,未免也太可笑……”她搜肠刮肚,寻找借口意图反悔。
“那这次,我就与你赌上一把,如何?就……以这把弓作赌注吧,”昆布丸将樱花握入手心,另一手解下身后细布包裹的武具。
华美无双的长弓显露出来。
“这是将军御赐,又由灵善坊大人转赠与我的宝弓,飞雷,我要以这把天下最好的弓作赌注,赌我能活着回到这里。”
“如果我高岭输了,这把弓就归你了,但,假使我赢了的话……”
昆布丸眼中的神采如同火焰般明亮灼热。
太狡猾了。
竟然连自己的性命也计入赌局。
这个呆瓜,究竟要逼迫她到何种地步?
心墙轰然坍塌的声音如此刺耳。
浅濑响凝视着他,像幼年时稀里糊涂地收下他奉上的伤药,心绪不宁,最终——
伸手紧握住了飞雷冰凉的弓身。
“要回来啊,昆布丸。”
这是一段太遥远、太漫长的故事。
“所以,”南柯看着浅濑响掌下光华隐烁的长弓,问,“高岭先生最后没能回来么?”
“……”浅濑响沉默一瞬,“胜者究竟是谁,已经无关紧要了,从深渊蹒跚归来的染黑之兽,不论原本身为何人,都是我等必须射杀的对象。”
以高洁的弓与矢射灭邪魔,驱除痴妄与无谓的执着。
以赦免的弓与矢拯救迷者,成全注定走向失去的约定。
既然注定身为巫女。
就不得亵渎这神圣的职责。
但是,这对您来说,不会太残酷了吗?
南柯没问出口,微微揪住了膝上的衣摆。
“南柯,”浅濑响放下飞雷,如同轻抚一片羸弱的花瓣,轻抚她的脸颊,言语带起一丝长者独有的温柔,“我想告诉你的是,言语是会将人推开的,生而为人,言不由衷也是常有的事。世上众生芸芸,相遇已是极难得的缘分,更别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分别,此生再不复相见,分明是重要的人,放任与他之间的沟壑与荆棘丛生,真的好吗?”
重要的人?
南柯呼吸微微屏住。
“您说得对,”她看着浅濑响的眼睛,心里莫名生出某种冲动,“国崩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谢谢您的开导。”
“去吧。”浅濑响放开她。
南柯轻轻吸了口气,起身。
不久之前充斥在心里的不安、怨怼已经一扫而光。
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情绪曲解散兵的好意呢?
这对他不公平。
她明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是玻璃器皿一样美丽、透明。
又是无数次破碎黏合之后的锐利、脆弱。
每一片零碎的光斑都折射着痛楚。
他却还是敛起锋芒回应了她的愿望。
“啊,对了,”南柯将将推开一条门缝,忽然听浅濑响又出声,含着笑道,“上次没能跟你说完——我在井下找到你时,国崩正与你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