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自肉体析出。
掩埋记忆的砂砾被彻底冲散。
南柯向下俯瞰,漆黑的祟神如火摇曳,失去声息的自己形单影只,倒在渐次枯萎的血斛丛中。
远处,丹羽咬着牙,背着散兵朝出口逃去。
“那名机械师很有眼光,选中一位降临者做我的活祭,”硕大的金瞳从后靠来南柯身侧,映出她虚无的影子,“这名人类也足够果决,抛弃了希望渺茫的一方。可是,小小的人类啊,作为被抛弃的那个,你凝视他们的眼中,为何却连一丝的怨恨也无?”
南柯侧目。
蛇之魔神奥罗巴斯,残念归为一缕,虚幻的庞大身影被拘束在逼仄的炉心之内,盘踞着,正垂颅注视她。
“因为这是我的愿望,”南柯重新看向丹羽和散兵,弯唇,“我希望代替某人死去,而那孩子,恰巧期盼某人不要死去。这是我们合二为一的愿望。”
“哼,也就是这样痴妄的献身,才唤醒了我吧。”大蛇抬头,游动身躯缓缓将她缠拢,“竟要我亲自料理后事……可笑。”
犹如来自时间深处悠长而沉重的钟鸣,恢弘的吟唱荡涤耳畔。
“以奥罗巴斯之名起誓——
任凭高洁与不洁的灵魂,都将在此一视同仁被赦免,
染黑的吾之碎片,也将随亵渎的炉火共同偃息沉寂。
随我下去吧,人类,
彼岸是永世无光之所,败者集聚怨狱,神也难以企及的反面。
……有劳不幸的你,与我一同赎罪了。”
沉邃的神力在四周流动、压缩,又时而鼓噪。
祟神随之狂暴地涌动,汇聚成通向漆黑未知的漩涡状入口。
强行拢合的能量令炉心迅速升温,凝固的铁从内部开始发亮,再庞大的空间也显得狭隘,坚固厚实的铁壁开始崩裂,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雨滴穿过炉心的破口从头顶落进来,在高温中蒸腾成漫天瞬逝的流星。
南柯仰头看着这一幕,想要记下。
她终于也为别人做到了什么。
不再是可有可无的附庸了。
炉心就要崩溃。
放空思绪之际,视野却猝然捕捉到了逆光中去而复返的身影。
“丹羽大人?!”南柯看着炉心入口处的人失声。
丹羽显然听不见她,他站在那里略作停顿,似乎在放眼估量炉心的状态,不消片刻,目光遥遥落定在远处残红之中永眠的少女。
南柯眼睁睁看着丹羽踏进融化中的铁水,深一脚浅一脚,无比坚定地向自己奔来。
丹羽没有抛弃她。
意识到这一点,心墙从某个角落开始大片坍塌。
汛流溃堤而下。
南柯竭力从大蛇的桎梏中伸出双手:“丹羽大人!别过来!我已经死了啊!回去!回去!别再过来了!”
丹羽听不到。
他的皮肤被烤得发红,汗珠打湿鬓发滚落,一路狂奔气喘吁吁地来到南柯的尸体身边,抱起她。
触地的衣袖立刻就烧了起来,有熔毁的钢板塌落掉在附近,丹羽站起来,寻找安全的落脚地往回去。
奥罗巴斯松开南柯,说:“我不介意稍等一会。”
南柯立刻就冲了出去。
介于虚实之间的身体难以控制,她被气浪掀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来到丹羽身边,却听见可怕的滋滋声。
是烧热的铁蒸发水分的声响。
怎么可能有人能在融化的铁中行走呢?
丹羽的呼吸愈发拉长,腿脚陷进半融化的铁水里,每一步都越来越深,又在令人绝望的烧灼声中拔出来,踏上漂在融铁表面新的立足之处。
直到“咔”地一声,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法操纵被烧焦折断的肢体。
“呼、呼……”丹羽喘着粗气,手肘用力抵住身旁漂浮的钢板,却怎么也无法再次脱身了。
他身上被雨水淋湿,一开始还冒着白汽,现在只剩下肆虐烧灼的火焰。
丹羽只好把南柯放在钢板上,竭力向前推。
当然是推不动的。
“对不起了,南柯,”他脱力趴在钢板边缘,露出一个苦涩自嘲的笑,“看来,我没办法送你出去了。”
“丹羽大人……”南柯跪在自己的尸体旁,首次生出难以控制的、落泪的冲动,“没有必要的,没有必要啊,就为了我这种人……”
“幸好没让长正跟着进来,”丹羽喃喃,仍是带着笑,却紧紧皱眉,闭上眼,“这可比被刀胚灼伤……疼多了啊……唉,要是兼雄在就好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好好保护你们,还有夫人、女儿,到最后我也……哈,我实在……有太多事……没能……”
“丹羽大人!丹羽大人!”南柯胡乱伸手,想摇醒他,却碰不到他。
熔铁攀爬上来,丹羽痛苦的遗容被火焰完全淹没。
接着是南柯自己的身体,也随着钢板沉入铁水剧烈燃烧起来。
奥罗巴斯抬起半透明的尾巴,试着托了一下,无济于事,叹着气道:“人类总是令我为难。”
南柯抬起眼睛,怔怔望向背后的漆黑入口:“丹羽大人也会……”
“他与祟神的关联性比你更强,落入漆黑,在劫难逃,”奥罗巴斯表示了肯定,垂下头颅,看着她说,“可是这样一来,祭品的分量就溢出了,既然你是降临者……”
南柯的视野逐渐发白。
白光淹没了火舌,淹没了红亮的铁,直至把四周的一切全部抹为纯白。
然后纯白的天地被绿色撕开。
南柯跪在打湿的草地上。
温和的力量从面前的石像浸润她的身体,南柯抬头,看见神像高高的底座上,华服的女性神明怀抱石镜,慈悲而安谧。
泪水汹涌而下,不过是一瞬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