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正是个极为不起眼的、即便落进人群中,也不会令人定睛哪怕一眼的普通孩子。
同那个年代大多数的孩子一样,骨瘦如柴,弱小怯懦。
那是狂涌的兽潮淹没大地的黑暗时代。
人命如零落秋风中的枯叶一般贱不足惜。
在这样的乱世,越是不起眼,越容易在动荡中窥得求生的时机……一般情况下。
用以藏身的砖墙被巨大的漆黑之兽一爪拍碎了,身边的另一个孩子按捺不住恐惧,拔腿逃跑,当着长正的面,惨叫着被尖牙利齿咬断成抽搐的两截。
淅淅沥沥,温热粘稠的血液泼洒在长正脸上,酸水在胃里翻涌,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长正屏着呼吸,咬着牙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好像只要他这样做,面前低垂的头颅上,那双血红的魔眼中就不会映出他颤栗的影子。
魔兽只为杀戮而来,仔细确认了眼底幼崽还是个活物,便亮出染血的尖牙。
长正快要忍不住尖叫。
为什么?
明明已经这么努力、这么小心地藏起来了,结果还是要死去?
那就叫出来吧。
像他目睹过的无数人一样,发出临死的悲鸣,竭尽全力,在这世上留下自己最后的声音。
但长正的嗓子像被一团棉絮堵住,只发出了低哑不起眼的一声“啊”。
生存让他学会忍耐。
他早已忘记该怎样哭叫。
被踩碎的枯叶也不过如此吧。
这般绝望的时候,长正的头顶突然卷过一道红色的风。
他的眼睛被血糊住,只听见魔兽空洞地呜咽一声,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被裹满腥臭的重量狠狠砸上。
“来迟一步。”女人的叹息伴随着铁器拖曳在地的声响,“多小的孩子啊。”
长正如抓到救命的稻草,拼命推开身上的重量:“呜啊……”
“呃?”女人的声音接近,“竟然还活着一个!”
压在身上的兽首被挪开,含混着血腥气的柔软衣料揩净他的眼眶,长正睁眼,面前蹲着一个额生双角的美艳女人。
“哎呀,小家伙,”她笑弯眼睛,像一潭清水映着星辰明月,用垂着紫色绳结的刀柄敲他的头,“你很努力地活下来了呢。”
长正张了张嘴,神经松弛的一刹,身心累积的压力化作胃里反冲而上的刺痛,他控制不住低头呕在了她血染的衣袖上。
长正和御舆千代的相遇充满了狼狈。
而后,长正被送到了稻妻城外的流民营。
这是雷电将军与座下大妖们共同守护的城池,说是全稻妻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周围都是同龄的孩子,意识到脱离危险之后,童真很快掩盖了过往惨痛的遭遇,长正习惯性藏起一半早餐走出帐篷,看见他们成群结队地在泥地上玩跳房子。
他站在一边看,面无表情,心里也平静得很。
以前成天只想着怎样活下去,忽然失去了目标,长正觉得很茫然,茫然到无聊。
但这种幼稚的游戏,他是绝不会加入……
“狐斋宫的点子不错,”女人的声音带着笑从远处传来,长正望过去,看见几个衣着华丽的贵人,“那么真,今晚回去就加班加点地给他们和丧子的父母结对子吧,加油!”
“我才不要一个人加班,”被拍肩膀的女人挽着一头深紫的长发,瞥向靠后白发狐耳的同伴,“喂,狐斋宫。”
“想到好主意的是我耶?”狐耳女人难以置信,伸手指了下自己鼻子,把缀在最后边头戴红色长鼻面具的长发男人往前推,“笹百合,你去你去!”
他们一边谈笑,一边随意地打量流民营的状况,看上去简直像是来踏青。
走到一半,狐耳女人突然离开队伍,往跳房子的小孩堆里跑。
孩子们吓了一跳,但紧跟着,被她从袖子里掏出的一只嗷嗷叫的粉狐狸吸引了注意,新奇地围住她。
“唉,狐斋宫真是受欢迎。”
“千代,你也去呗。”
御舆千代苦恼地摸摸头上的角:“别开玩笑了,真,我顶多抓鬼游戏上去扮扮鬼。”
“哈哈哈,你不本来就是鬼吗?”笹百合大笑。
他们看了会儿狐斋宫和孩子们玩耍,晴之介催促着真去办什么事情,先行离开了。
御舆千代目送了他们,双手举起在胸前握拳,深吸一口气,去跟不远处的小女孩搭话:“嗨……”
“呀!”小女孩惊吓着跑掉。
御舆千代无奈又摸摸鬼角。
那是一对红色的角,根部是象牙白,贴近肤色,从乌黑的长发间屹立出来,渐渐变得鲜红,弯出一点弧度,像两把利刃装饰在她的额头。
锋利而凶悍。
狐斋宫带着孩子们去玩别的游戏了,御舆千代没跟过去,走到他们跳房子的泥地里,提起裙摆,在格子里单脚跳来跳去。
看上去玩得很开心。
就是不太守规则。
长正默默看着,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御舆千代注意到他,惊吓之下连退三大步。
“只能跳一格。”长正伸手,指被她踩得一塌糊涂的格子线。
笨拙的女人。
长正往前跳一步,回头看见她被裙摆绊倒,愈发肯定了内心的评价。
“诶哈哈,”她大喇喇坐在地上,一脸灿烂朝他道,“好久没摔过跤了。”
没一会儿,狐斋宫来找御舆千代回去。
御舆千代走了两步,突然回身,一脸认真在长正面前蹲下问:“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啊?”
长正看着她没说话,御舆千代笑笑,接着说:“我有点想养孩子试试,你要不要认我当干妈?”
“喂,千代!”狐斋宫大惊失色。
长正没立马答复,看着御舆千代琥珀色的眸子想——
啊,她果然,不记得我了。
但是没关系。
长正抬头注视她美丽的角,伸出脏兮兮蹭着泥巴的手指,问:“我可以摸摸吗?”
御舆长正和御舆千代一样,是个狠角色。
十来年后,见过这对母子的人无不这样畏惧。
长正从千代那里学会了战斗的技巧,她在前线持续与兽潮旷日持久的死斗,他就在后方挥刀镇压不忠的人心。
很难理解,终日投身血腥与杀戮的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露出笑容的。
但凯旋的号角下,两人在家门前提着刀巧遇,互相擦拭脸上血渍一同进门的时光,在邪气的阴霾下是这样温暖。
“长正,我跟你说哦,我可是被一只这么巨大的老虎——”千代一身素净的白衣裳,靠在榻上握着杯子,大大地展开双臂,“吞进肚子里了哦!”
长正替她温着酒,敷衍点头。
“它肚子里臭得要死,手指头一碰就滋滋冒烟,不过,嘿嘿,”千代仰头灌了口酒,把空酒杯递到他面前晃,“还是我的刀和角比较厉害……”
虎千代的威猛越发声名远扬了。
“千代,”鬼族的容貌十年如一日,长正始终将“母亲”二字叫不出口,看着面前醉醺醺的家伙,难得想起狐斋宫来访时的劝诫,“你也年纪不小了,是不是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
“咳咳咳!”千代被酒呛到喉咙,睁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长正,你缺父爱了吗?!”
长正:“……”
不日,千代领回来一个名叫道启的鬼族少年。
身世比较那啥……是千代年轻时鬼混生下的私生子,由父亲那方抚养长大。
长正和道启面面相觑。
千代讪笑着给他们递酒,他们一个也没接。
两个人的宅院变成了三个人的。
不久后又变成两个人的。
出于某种原因,千代常常留宿在天守阁,后来更是直接连家都不回。
道启对这野生母亲毫不关心,长正坐不住,托关系去询问狐斋宫。
得到的答复是,千代随将军去远征兽潮的源地了。
既然如此,想必稻妻很快能迎来和平吧。
长正便安心地等她。
……
最终送回到御舆家的,只有千代曾无比钟爱的刀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