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找过来的时候,南柯已经和桂木、兼雄彻底混熟了。
桂木是御舆长正的寄骑护卫,宫崎兼雄则是丹羽的副官。
虽然官职各有高低,但是在踏鞴砂里,并没造成他们之间太大隔阂。
兼雄用鸣草梗编了一只漂亮的花环送给南柯,桂木则一边哈哈大笑讲着踏鞴砂的八卦,一边把手底下的药草捣成一片紫绿交加的泥。
“桂木,”在桂木讲到“丹羽大人思念妻女情切时会独自上山面朝鸣神岛作诗一首”时,门口轻咳两声,“别对客人说这些有的没的。”
桂木猛地站起来:“丹羽大人!”
南柯手疾眼快地扶住差点被掀翻的药罐。
“丹羽大人,”兼雄讪讪划清界限,“那个,我什么都没听见。”
丹羽摆手:“南柯姑娘,后日才会有货船靠岸,得委屈你在踏鞴砂待两天了。”
老实说南柯并不在乎这些。
“国崩呢?”她问。
“他会在这逗留一段时间。”
“那我也一起留下来。”南柯果断道。
“南柯姑娘,”丹羽略微踌躇,劝道,“依我拙见,你失去记忆,与国崩也称不上熟悉,执意留在这里不是明智之举。”
“丹羽大人,刚出生的小动物,总是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作亲人,”南柯放下手里的药罐,对他说,“我也是这样,就算我离开这里,也肯定会继续挂念着那孩子的。”
“那孩子?”丹羽讶然重复南柯的用词。
“就让南柯留下来嘛,丹羽大人,”桂木插嘴,“成天跟一群大老爷们待在一块,脑子都变钝了,难得有小姑娘愿意待在踏鞴砂。”
丹羽皱眉瞪他一下。
桂木不敢说话了。
“后日,”丹羽对南柯强调,“后日我会安排你离开这里。”
等丹羽离开,兼雄没好气踹了一脚桂木:“笨蛋,丹羽大人是为了南柯好,你瞎起什么哄!”
桂木瘪嘴:“南柯明明是想留下的!”
“你这家伙!”
眼看他俩的吵嘴即将升级成打斗,南柯及时举手打断:“我有一个问题。”
他们侧头看来。
“为什么丹羽大人和御舆大人都不要我留在这里呢?”南柯问,“如果是因为我是女孩子,那国崩不也是个小孩?”
兼雄犹豫了一下,指他们刚捣好的药:“那位国崩的事我不清楚,不过丹羽大人顾忌的,大抵是这个。”
踏鞴砂最近流感肆虐。
和他们一起捣药熬药,再送去病人们隔离休养的帐篷,南柯听着一帘之隔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奇怪?
她困惑抚胸口,肩膀忽然被撞了一下。
一个矮个子的小男孩端着痰盂从她身边小步跑走。
踏鞴砂里的光景整日一成不变,晚间南柯主动请缨去给御舆长正送饭,经过中心锅炉时,工匠们依然在勤勤恳恳地锻造。
像是不知疲倦。
即将走过的时候,南柯听到有人慌张高喊“他晕倒了”,然后一个人被簇拥着抬了出去。
某种不安定因子无声弥漫开来,空气沉重又压抑。
南柯加快了脚步。
少年攒劲的呼喝声从御舆长正的工坊里传来。
南柯象征性敲了下门,看进去。
国崩的袖子用两根臂绳紧紧绑起,其下纤细的手臂紧握沉重的铁锤,正在丹羽和御舆长正一左一右的观摩下用力挥舞。
锻造台上刀胚火星四溅。
“的确是丹羽家祖传的手法……”丹羽说了一句,注意到南柯过来,拍国崩肩膀,“先歇歇,吃了饭再继续吧。”
国崩抿唇“嗯”一声,转头看见南柯,清澈平和的眼里瞬间锐光重现。
南柯:……
叛逆期的少年真是喜怒无常。
“桂木那家伙,准是又趁机偷懒去了,”御舆长正接过南柯手里的饭盒,说,“南柯姑娘,下次他们再要你跑腿,不用客气,直接拒绝就是。”
“桂木和兼雄在照顾病人,反正我也闲着,”南柯帮忙把桌子腾出来,看见旁边有水,掏出兜里兼雄送她的手帕拧了一把,递给他,“御舆大人。”
御舆长正刚要用袖子抹掉头上的热汗,顿时停住了。
旁边习惯性做出同样动作的两人也顿住。
南柯:?
三个糙老爷们儿不约而同放下了手。
“在踏鞴砂待久了,真是越来越邋遢了。”丹羽接过御舆长正递过去的小手帕,苦笑摇头。
“那上个月省亲,你怎么不回去?”御舆长正问。
“名额就那么几个,我与夫人时常通着信件,又不是非见面不可。倒是你,长正,桂木有一句话说得对,你也年纪不小了,凡事趁早啊。”
御舆长正假装听不懂,推开丹羽的手让他把手帕给国崩。
南柯中间截住,朝国崩做了个鬼脸去冲手帕:“不给。”
“你当我稀罕?”国崩冷哼,被丹羽一屁股按在桌边板凳上。
“好了,先吃饭吧,天凉放久了容易冷,”丹羽又朝南柯招手,“南柯姑娘,你也一块吃了再回吧。”
“谢谢丹羽大人!”南柯笑容满面,兴冲冲在对面落座。
国崩噎了一噎,像是想口吐芬芳,瞪她一眼又憋了回去。
和纯纯属于外来人口的南柯不一样,国崩凭借他娴熟的锻刀手法,在丹羽那里博了个丹羽家旁系后人的身份。
听起来就很离奇。
一个人偶,怎么会是丹羽家的后人呢?
“国崩,”回程的路上,南柯问他,“你到底想在踏鞴砂做什么?”
“要你管。”他还是那副臭脸。
“那我可不保证不会不小心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南柯小幅度甩着饭盒走在他后面,天色晚了,从锅炉处投来的火光晦暗不明,他闻声猛地回头,一丝紫色电光凭空迸现。
南柯的脚有一秒钟麻木的刺痛,她抬了抬腿,反应过来,刚才好像被电了。
国崩漂亮的眸子里满含憎恶。
这个明明本性温柔,却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愤世嫉俗、眼中充满锐气的孩子,究竟在想什么?
还是,想做什么?
南柯想问他,却一时没能发出声音。
她忽然想到自己白天和丹羽说过的话。
刚出生的小动物,总是会把第一眼看到的生物当作亲人。
其实并不是这样。
面前的国崩浑身尖刺,孑然一身,哪里像有亲人?
她也一样。
即便不记得了,但被舍弃的寂寥,被孤立的绝望,始终如影随形。
她在意这孩子,和她失忆与否毫不相干。
仅仅因为他们是同类。
“……消失。”南柯回神,听到国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