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明丽将折扇收回袖中,像平常一样,稳步端庄地走进椒房宫,来到上房里,规规矩矩地向帝后二人问安,然后谢恩。
帝后叫起,皇后赐座。
凤仙送茶上来,背转身的时候两手搭成“门”字形,就一瞬间,很快就松开了手。
巫明丽瞬间领悟,帝后今天聊天的内容和之前她提到的那几位“敏感”的名单有关。
皇后和巫明丽闲聊,皇帝陛下拿着老花镜在看奏章,直到巫明丽主动提起来门客的事情:“……殿下和丁续一家人关系都很好,儿媳想尽快为殿下征召丁武。殿下很喜欢行伍之事,儿媳还想为丁武求个恩典呢,想让他保留在京大营的身份,也好让丁家光荣光荣。”
皇后含笑看向皇帝:“陛下觉得呢?”
皇帝陛下的目光还在奏章上,嘴上说道:“这个丁武,是谁啊?怎么和十六儿混在一起的?”
巫明丽起身叉手,回道:“禀告父皇陛下知道,丁武是征发来的民夫,本来当上几个月的差役也就够了。没想到他既有极好的力气,拳脚功夫也好,而且还有天分,就被当时的指挥使推荐到蜀王府当差。去年,丁武的兄弟丁续也被征来服徭役,还刚好就在修信王府,因为力大无穷,被传为奇谈,殿下十分好奇,生辰那日特意去找他眼见为实,一见之下果然惊为天人,故起了征召之意。殿下安置了丁家人,又发现丁武比他兄弟还出色。恰好今年蜀王府退回了丁武,按理丁武可以退役了,儿媳便想着,若是能保留他在军中的职务,同时还征召他作为门客,那便好了。”
皇帝陛下从奏章后面抬起头,皱着眉:“征召不征召的,些许小事,都随便你们。不过……早在高宗朝,就有明发谕旨,一家子里头最多只能征发一个服役的男丁。怎么这个丁家征发了两个?”
巫明丽道:“儿媳忖度,徭役不过几个月,丁武在京里干了四五年,怕是当地征发民夫的主簿误以为丁武已不算在徭役中,故此又征发了他家。也有可能是别家人花钱买丁续代替服役。”
皇帝陛下点点头,合上奏章,摘下眼镜,问道:“这两兄弟选得极好。十六儿早在五岁时就拉着个床帐子当大旗,刚学读书,就天天念着霍嫖姚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他就喜欢能打架的人。那其他人呢,你又是怎么选出来的?”
皇帝陛下非常确定,韩胜子、田趁月乃至蒋昭等等,都是巫明丽的主意。已知信王没有历事,也不关心文臣,也没向吏部打听过这些人,所以这不会是信王主意;已知薛芹举荐的是那二十多个,不包括这些人;那么能交出那几个名单的人,只有巫明丽了。
他是真的觉得非常惊讶,他对皇后是云淡风轻地说,能列上这些赋闲的官员,也不知是从哪里打听来的。但是他自己心里知道,这三个人并不那么简单,这仨可都是他留给下一任皇帝的班底人选。
不仅这仨,其实还有好几个青年官吏,都是皇帝陛下为下一任准备的“留臣”。他磋磨、砥砺他们,打掉他们的棱角,磨炼他们的心性,让他们积攒经验和阅历,等下一任皇帝上来,直接启用他们,不怕他们不效死。
韩胜子有《国库》三策,皇帝陛下非常喜欢他的策论,不过他有个不够扎实、不能下地的毛病,皇帝陛下要他在地方上历事,要他多看看平民百姓的生活,正是为了补全他的短处。
而田趁月以前给六辅之首苏靖当幕僚,小小年纪,判断局势就已经洞若观火。只是不久后苏靖猝死,田趁月才没能继续施展抱负。后来他被扔去琼州当地方官,乃至被陷害入狱,皇帝陛下都没插手帮他——就这么点小挫折,你熬不出来,还要老子帮你,那你也别当官了,回家当儿子去吧!
后面发生的事情证明皇帝陛下没有看错人。田趁月被打击得不轻,但他从没屈从形势,最后还能回到京城附近,抓到官身。此人不论韧性还是抓机会的能力,都是绝佳。
蒋昭还差一点火候,皇帝陛下想选拔他进户部,此事正在考虑中。他在东北驻防期间,把粮草辎重搞得井井有条——这说明他夹在朝廷、地方官员和当地驻军之间游刃有余。没在地方搞过驻军的人看不出他的厉害。
换个人来试试?能向朝廷要来钱、能管得住地方豪强伸向粮仓的黑手?别扯淡了!蒋昭也有个致命的缺点,他不是正经科举取士上来的,先天根基太低就需要更多荣誉来填补。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的三个丝毫不起眼的人,是怎么被十六媳妇翻出来的?还要加上那个丁武一起问!
皇帝陛下前几天听皇后随口提起这几个名字,眼皮狠狠跳了一晚上。
这份要留给下一任皇帝启用的名单,正在皇帝陛下自己心里盘算过,他根本没和任何人说过哪怕一个字,换而言之,巫明丽全靠自己猜,猜到了皇帝陛下欣赏的未来中坚之臣。
皇帝陛下非常好奇这个“猜”的过程。
巫明丽并没有想到这一层,未来的名臣多了去了,她怎么知道谁是什么时候被皇帝陛下惦记上的,她只想选几个适合信王府的嘛。
巫明丽回道:“回禀父皇陛下,媳妇儿一总看了二十多人,正要送去鲁南给殿下决定。其中媳妇儿最看重的,除丁家兄弟之外,便是韩胜子等三位先生。殿下和媳妇儿都不太会挣钱,所以王府的经济,想找一个合适的人。而那位韩胜子以前赶考时曾向媳妇的父亲求学。妾看过他的文字《经营论》《税论》,于经营、粮税之道,颇有见解。咱们用几年,就当给他练手,若是好用,再推荐给父皇陛下挣钱。
“田先生刚直不阿,有一位琼州来的书生感叹田先生非同俗流,媳妇儿便着意向琼州的士子打听田先生的消息,虽然消息有真有假,但是看得出来田先生忠诚雅正,媳妇儿以为田先生一定能劝导殿下和媳妇儿向善向好。
“至于蒋什长,他在投身行伍之前,就曾在南杨州遭遇旱灾时,为当地百姓筹措粮食和饮水,其纵横捭阖、长袖善舞,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媳妇儿在南杨县志上看见了这段记载,便记下了。殿下已有了两员臂膀,正缺一个后勤。”
……
皇帝陛下听了,问道:“若只是为挣钱,怎么不找卢灵,他素有聚宝盆的美誉,不是更能挣钱吗?”
他说的卢灵是京城一个著名的富商,白手起家,三十二岁就挣下了万贯家财,前几年卷入了侵占皇陵土地案,家产全部被抄没,现在正是一穷二白的时候。
巫明丽确实知道这个人,他的确非常能挣钱,同时却也非常缺乏道德,什么亏心挣什么。
她说道:“德不配才,必受其害。德才相权,取其才也。”
皇帝陛下又问:“则如陈万金如何?”
陈万金也是出了名的能挣钱,而且挣了钱还会给各处善堂送粮食和衣被,品行极好,在筹措军费上捐了几十万两银,很得皇帝陛下欢心。陈万金膝下有好几个继承了经商天分的孩子,虽则没有入仕的,却通过联姻和认干亲,和朝中各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任选一个娃儿当门客都很合适。
但是巫明丽总不能说,就因为关系太多了,选他家的孩子,不就说明信王也和那些豪门大户有一腿吗?而且她要的又不只是挣钱,她还想和未来的肱骨大臣结个善缘。
巫明丽回道:“其人甚也,帝王之奴,岂王殿下之属乎!”
皇帝陛下又问:“则如何巡何?”
巫明丽回道:“与他不合。其人也,悭吝,不恤下情。日则百金,食则酢齑,每有入账,辙铸为金银瓜沉于地下。陛下,儿媳妇的愚见,那钱不入买卖,还算钱吗?咱们这样的人家,就是要舍得花钱!咱们多花一车,外面的农夫织妇才能多挣一抿。咱们只管住自己个儿,不浪费民力也就是了。况且……儿媳总以为,他家那个铸银瓜的习惯非常不好——往史书上看去,什么样的时候,才要靠这种法子保住钱财?父皇陛下,这是儿媳的一点念头,请陛下不要和儿臣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