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到了于家,哀哀地顾影自怜起来。
然后看着于老太太,又感觉一阵羡慕嫉妒。
于老太太就是个庄稼人,现在也穿上了绸缎礼服,戴上了金丝头面,虽不是官造的而是民间自己打的,却也随着儿子的品级上身,有了这样的穿戴资格。
而她呢?面上风光,丈夫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枉她嫁过来时,还真以为自己能当上侯府少奶奶,哪晓得,侯府是侯府,只不过不是她能长住的侯府,以致于她要委屈求全,找一个乡下老太太做面子。
其实在场的其他人,基本上也都是这么想的。
这里在场只有于家人是从乡下来的。一众女眷,或是于青的同僚和学生的母亲、媳妇,或是附近邻里,几乎都是京畿人士,再不然就是嫁了个京城人。
只有于家全家都是外地农民,于青就不说了,于老太太是乡下的农妇,于太太胡氏甚至是奴仆出身,她原是被于青的爹的上级赐给于青的妾,于青只得此一个后宅,后来立功升官,颇得圣心,又启奏陛下陈情条条,将于太太扶了正。
听说皇帝陛下因为此事很是生气,当时皇帝陛下准备以一个宗室女的女儿嫁给于青作正妻,哪晓得于青宁可要个奴婢,也不要宗室女的女儿。
外面都说于青傻,看吧,得罪了陛下,几年来一动不动,也别怨自己时运不济,谁叫你作来着。
但是这个一动不动,它真的要看情况,在禁军教头兼副指挥使上一动不动,说明于青就是帝王心腹,帝王让于青给他练最核心的禁军,练了好几年!这是什么?这是以身家性命相托付啊!
别人看不懂,陈太太还能看不懂吗?
在场的其他人会因为羡慕嫉妒阴阳怪气,酸言酸语,陈太太其实觉得她们说的都对,但自己有求于人,不得不帮着于老太太说了两句。
于老太太反正不愠不恼,别说的她不爱听,她就和和气气地略过——不然还能如何呢?在自己的寿宴上给儿子添堵?
也不知是哪个傻子在说:
“传青子立大功那会儿,咱们都以为啊,该青云直上咯,没想到还是落在这了。说也奇怪,怎么您家没置办个好一点的宅子,也前三后四,吆五喝六地起来,那才体面呢!”
“是啊是啊,都说京官难做,想必于大人也没攒下几个钱,唉,当时于大人如果应了指婚就好喽,哪怕是皇帝,也疼自家女婿啊!不比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好?当时一起立功的吴大人,都封了爵了,人前人后,好威风哩。”
陈太太忍不住回说:“哪个吴大人?和于大人一起打王庭的那个?那个吴大人是保宁侯的世子啊——”
人家没有那个功,也得袭爵啊!
于老太太无比感激地看了陈太太一眼,她能忍着对她的非议和讽刺,可她不能忍这些人攀扯上她儿子儿媳,还好有个陈太太总是帮衬一二。
陈太太忍了忍,刚想安慰自己,就当日行一善,帮助儿子获取于家好感了,外面忽然有个小子急匆匆地跑过来,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他跑到外面先和于青打个照面,然后于青就吩咐儿子招待宾客,自己带着媳妇急匆匆地出去了,唬得一屋子女眷也站了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那小子见状,笑嘻嘻往里来,在门口叉手说道:“老封君莫慌,是于先生的一个徒弟,打发人送寿礼来了。来的人是个小公子,颇有品级,于先生才出去迎了一迎。”
众人皆纳罕,什么徒弟,只派个人来,都能让于青迎出去,于老太太倒是猜到了,向者于青被李琚缠得要死要活的,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收了个徒弟,也和家里说明白了,千万叮嘱万万不要走漏了风声。
一怕有人奏他禁军勾结皇子图谋不轨;二怕有人逮着机会要对皇子不利;三是于青低调惯了,不想出这个风头。
老太太于是笑道:“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徒弟,自然关照些。”
众人信以为真,独陈太太又猜着了。
陈太太是人精里的人精,从于青的表现就猜到定是来人身份不低,继而又从儿子以前说的“我们于师父还收了个皇子当徒弟呢”“我今儿见着十六皇子了,那么高那么壮,怪道学什么都快,可惜他没见着我”等等话语中,猜到了来人必是受十六皇子的命令来的。
陈太太心中狂喜,却故作不知,忙笑道:“既然是于大人的爱徒,那就是一家人,既然来了,何妨请进门喝两杯酒,也是待客的道理。”
于老太太十分犹豫,其他人想看热闹,也跟着说如此应当:“陈太太说的对,那别人受人之托送个寿礼来,怎么着也要招待人家一顿饭,不然叫人白跑这一趟呢?也是给您添个喜的意思。”
于老太太勉强说道:“只看我儿的意思罢了。”
一时于青夫妻回来了,领着六个人回来,打头一个俊俏公子,衣裘带玉的,清俊贵气极了,又有一个白面无须的男人,手里捧着一个匣子,胖胖的,面带笑容,但不说话,又有一个拥着大红锦缎面子灰鼠皮里子斗篷、手里抱着大红包袱的中年女子,说不清美丑妍媸,只觉得她严肃威风,眼睛看人像甩刀似的。
他们后面还有三个人,都是仆从打扮,抬的抬,抱的抱,跟着进到了院子里。
于青与那小公子引荐:“薛公子,这是家母。”
来人正是薛芹,早出门时,他和王喜哥、珍珠聊了聊,确信于家一家子在皇子夫妻那里颇有体面,于是不等于青再介绍他,他就先笑嘻嘻地与于老太太叉手行礼,道:“问老太太安。家父龙游将军,和于大人算半个同僚,今儿接我一个上峰的请托,向您老祝寿来了!我家姓薛,我行四,他们都叫我小四儿。”
于老太太忙道:“薛公子无须多礼,您有心上这儿来,我们家贫,接待没个礼数,您见笑了。”
不知道又是哪个傻子,直挺挺地说道:“哪家的徒弟这么没眼色,师父做寿,自己不来,倒派个人来,这派头,真是上了天了。”
陈太太还没说话,有另一个人把那人捂着嘴拖下去了。
薛芹也不计较,就问:“老太太,那我讨杯酒喝?”
于老太太私心也希望儿子能有个更好的依靠,于是亲自安排下薛芹带来的人,薛芹自然是坐主桌,三个仆从坐在另一张桌上,但是王喜哥和珍珠,薛芹就犯了难了,他连他俩能不能在这吃饭都不知道。
见状王喜哥还是没说话,倒是珍珠说了:“我和王兄弟就不吃了,送完了寿礼,得赶紧回去复命呢。”说罢,又低声与于青说道,“来往多了,反而不便,请您谅解。”
于青拱手,道:“敢问嫂子大名?嫂子高义,请恕我这里便招待不周了。”
珍珠笑笑:“我省得的。”
说完,珍珠示意薛芹交上礼单,老太太老眼昏花了,她的孙女儿帮着看了一通,薛芹就夸:“这么小的姑娘,认得这么多字儿,真不错,比我还能干。”
小姑娘被夸得脸红红的,往后一躲,陈太太一看,怎么于家小姑娘往后躲就躲到了自家儿子旁边,她的宝贝儿子还低着头和那小丫头有说有笑?
不过陈太太倒也顾不上想儿子了,她将寿礼单子核了一遍,确信是皇子殿下送来的无疑。
众人惊讶间——这笔寿礼可足够一个小户人家一年的嚼用了——薛芹和三个仆从将细布、油布等物搬了下来,交与于青媳妇拿去收着。
王喜哥递上匣子,里面是官造点心七十二件,件件精致可爱,过糖过油,还洒了金箔。
珍珠递了包袱,里面都是崭新的零碎物件,她说道:“这是我们家主母的意思,听说于师父儿女年纪渐渐上来,要学书啦、当差啦、见客啦,没个门面就不大好,于是将时兴的缎子片儿包了来。好请老太太知道,原不是用剩下的,因为要送去刺绣、加缀珠玉,于是都先裁开来粗缝上,要做时再拆了缝线仔细缝了。”
说罢,珍珠打开包袱给于青媳妇看了一眼,里面放着五颜六色四套衣料,梅红桃红绛红的都有,顶上一件恰露出半朵绣花,是苏工绣蝴蝶赶花样儿。
陈太太道:“是好东西,颜色也好,鲜亮的鲜亮,沉稳的沉稳,既有老太太的,也有小姑娘的,送到坎儿上了。”
珍珠将包袱重新扎好,交给了于青媳妇。
珍珠代巫明丽喝了杯酒,与王喜哥一同告辞,有之前薛芹雇的那辆车送他们回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