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三节课后,林远和辛明去南校门传达室。
因为经常来问信件,传达室的老王都认识林远了。林远刚凑到传达室的窗口,老王说:“你是高三(五)班的林远吧,有你的信。”说着,从一大堆码的整整齐齐的信件里,抽出一封信给他。
林远见寄信人栏里写着“陈小妹”三字,寄信地址在浙江某市,知道工程队在沿海成功落脚。他感到心里非常轻快,刚想离开,只听老王说:“把你们班订的报纸捎着。”说罢,递给他一份最新的《中学语文》。
林远刚接过来,却见老王变了脸色。“你们快让开!”老王嘴里喊着,冲出传达室,用钥匙打开学校大铁门上的铁锁。
学校大铁门平时闭得比特工的嘴还紧,仅在重要人物莅临时才会敞开。林远以为有什么领导到访,却听辛明在耳边小声说:“警察!”
他转过身来,只见大铁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悄咪咪出现两辆警用三轮摩托车,坐着三个面容肃杀的警察。
警车出行,不是警笛大作么,这次怎么静悄悄的?他们来抓谁?
两人不敢说话,看见王师傅推开大铁门,让警车进来。警车一进学校,警笛开始呜哩哇啦尖叫,这刺耳响亮的声音直奔男生宿舍。
“不会是邓晓波吧?”辛明和林远相视一笑,竟然不约而同想到这个最讨厌的人。
两人一边往宿舍走,一边寻找邓晓波被抓的理由。一找还真找出不少,报到那天,收取保护费,算敲诈勒索罪吧;开学两天,和三班的两个男生打架,撕破两件衣服,算故意伤害罪吧;被人看到经常去西校门小巷子看歪录像,这个不好定罪,应该和流氓罪有关,据说西校门小巷子有一两家理发店不理发,专门做那个事……。
两人说着话走到操场中间时,两辆警车又鸣着警笛驶往校外,在第一辆警用摩托的挎斗里,坐着一个男生,低着头,双臂合在一起,怎么合在一起,都不用猜。虽然距离有点远,看不清脸,两人还是能看出那个男生有着壮硕的身材。
有这种身材的男生,就他们所知,也就邓晓波。猜测实锤,两人愈发激动,甚至邓晓波被审问的场景都想象出来。
走进男生宿舍大院,两人却面面相觑,邓晓波正在院子里调戏一个疯子。
林远见疯子蓬头垢面,衣衫破烂,上唇一抹淡黑的胡须表明,他年纪最多20岁。邓晓波将饭盒里的饭菜倒在地上,疯子用乌漆嘛黑的双手捧起,往嘴里填。
“叫爷爷。”邓晓波对疯子说。
疯子只看他一眼,不叫爷爷,毕竟他不是憨娃,智商没有问题。
“你他娘的不叫爷爷就别吃。”邓晓波用棍子拔开疯子的脏手。
疯子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光,空洞而迷惘。
“叫爷爷就吃饭!”邓晓波用棍子扒拉着地上的米饭和回锅肉,再次命令。
“爷爷!”疯子叫道。
棍子移开,乌黑的手捧住米饭和回锅肉,往嘴里填。
辛明忍不住说:“妈的,邓晓波倒掉的垃圾都比我们的好吃。”他突然觉得饭盒里的圆白菜炒猪血不香了。
林远正要和他说话,邓晓波用棍子指指他们,向疯子发出新的命令:“叫他们孙子,抢他们的饭!”
疯子向两人冲来。
林远和辛明立即做鸟兽散。
甩掉疯子后,两人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吃饭,想想刚才的事,还心有余悸。
“他妈的,邓晓波就是漏网之鱼,刚才警察为什么没把他抓走!”林远骂道。
“疯子的事你知道么?”辛明的圆白菜炒猪血在刚才逃跑时,撒了一半,饭盒里只剩圆白菜,没有猪血,心疼得他把筷子往米饭里一插,放下饭盒。既然没有心情吃饭,那就摆龙门阵好了。
林远知道,辛明如此说,表明他摸到一些独家信息。“不知道,你说说。”
“疯子姓杨,具体是什么名,我不知道,反正大家都叫他杨疯子,”辛明顿一顿,继续说道:“据说,杨疯子考上了大学,被人顶了,搞下他的人就是咱们学校的老师。”
这话刺激到林远,他还以为自己考中专被顶的遭遇是独一份儿呢。“那个老师是谁?”他很想知道,那人和杨校长会有什么相同点。
“林远,做这种事的人,都藏得很深,怎么可能被人知道呢?”辛明奇怪地看了林远一眼,他想不通一向成熟的林远,怎么连这种社会常识都不知道。
“辛明,什么人渣都有,有的喜欢深藏,有的喜欢张狂,你只看到一部分而已。”林远说罢,站起身示意辛明该回宿舍,差不多到晚自习时间了。入校以来,他没有和任何人谈到上高中的来龙去脉。
卖惨搏同情,他不喜欢。
晚自习课间休息时,学生们都在讨论被抓走的是谁,谣言四起,越传越邪乎,说是二年级有个学生跟着黑社会砍人,尸体抛在江里,被渔民捞起时,怀里藏着一张血写的字条,根据字条线索,警察锁定凶手为良江中学的学生。
谣言蜂起,各个班的班主任却都耷拉着脸,紧闭嘴巴,学生套不出任何消息。
谜底在第二天揭开。
第二天上午第一节课,对各个班都是黄金时间,大家觉睡醒,饭吃饱,个个精力充沛,适合攻坚克难,因此上午第一节课通常只安排语数外主科,理化史地生这些偏副的课程都没资格。
这么重要的时间段,校长何维哲安排全校开大会。
全校应届生加复读班学生,一共两千人,全部在操场集合。班主任们在各自的学生队伍里巡逻,遇到窃窃私语的,立即不留情面镇压。主席台上,站了一排人,林远认出有几位校领导,校长何维哲脸黑得像包公,站在麦克风前一言不发。
台下的人都知道,何维哲的脸不是晒黑的,是被气黑的。
校长快被气疯了,哪个学生这时候要是不知死活搞点动静,被抓出来祭旗,估计没有人会同情。
站满两千人的操场,除了偶尔响起的轻轻的咳嗽声,没有其他声音。
一贯不老实的邓晓波这时也老实下来,挺胸抬头,目视主席台。
“同学们……”何维哲开始讲话了,他瘦小的个子发出的声音竟压迫感十足,随着麦克风传进操场每一只耳朵。
“良江中学的百年招牌,被人砸了,砸牌子的人是我们的学生……”校长的开场白没有官话套话,如此接地气儿,只能说明不轻易动怒的他,是真生气了。台下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班主任们赶紧弹压。
“每一个踏进良江中学校门的人,都是奔着一个目标——考大学,对城市学生来说,不要忘了父母面临下岗的压力,对农村学生来说,不要看不见父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苦。这个学生背叛了父母的期盼,完全忘记自己肩上的担子,干出违法乱纪的事,结果毁自己的前途,砸学校的牌子。下面让这位同学讲讲他的心路历程,大家引以为戒!”
大家都以为校长讲讲话,走走程序,这个会基本就结束了,没想到会让犯罪分子(作者注:1990年没有犯罪嫌疑人提法)现身说法,这不是游街的校园版么?
台下再一次骚动,这一次,班主任们难以弹压了。邓晓波对站在前面的港Sir说:“臭名全校扬,这瓜皮玩完了,何维哲真他妈狠!”
“大哥,西门的歪录像咱别去看了吧?”港Sir扭头小声对邓晓波说。
“闭嘴!”邓晓波踹他一脚。
“别说话!”周岩察觉到骚动,过来警告邓晓波。
台上的犯罪分子低头开始读忏悔书,大意是:我是高三(七)班的学生,因学习压力大,打算看歪录像和不良杂志减压,结果走上歧途,在西门外一按摩店找鸡,警察扫黄,根据按摩店信息找到我。我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父母,对不起培养我的母校,对不起……。
忏悔书读完后,这人低头退到主席台后排,在2000多双眼睛的注释下,被警察带上警车,警笛一路尖叫冲出校门。
教导主任老戴走到台前,拍拍麦克风,宣布学校决定:开除这名学生!
“散会!”何维哲拉着脸给这场简短的“杀鸡儆猴”会划上句号。
大家乱哄哄回教室,男男女女都在议论那名被开除的学生。林远和辛明在队伍里走着,林远感觉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邓晓波。
“林远,戒掉西门的歪录像吧,不然会和那位学长做伴。”邓晓波笑嘻嘻地说。这话逗得周围同学嘻嘻哈哈笑起来。
“贼喊捉贼。”林远冷笑一声。
辛明对林远说:“别理他,他搞的那些事,学校早晚查出来。”
邓晓波很是得意,拉着港Sir站到路边。
“大哥,想抽烟了?”港Sir殷勤地问。
“这时候抽烟,是自己往枪口上凑,笨蛋!”邓晓波瞪了这个心眼总不在线的小弟一眼。
“那……”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学长找鸡,学校肯定会有大动作。”
所谓的“大动作”,港Sir是懂的。“不找机会揍那个‘弯脚杆’了?”
“揍一顿,伤的是皮肉,得想办法伤他的心,像七伤拳那种。”邓晓波开始用脑子,不再迷信用拳头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