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发霖跟着儿子,来到订好的桌前。
他穿着黑西装,身材高大,略微发福,脸刮得干干净净,头发梳了个大背头,上过发油,油光铮亮,右手提一个大大的黑色公文包,左手拎一个塑料袋,隔着20米都能感受到他的领导派头和气势。
“这是你托吴刚捎的东西,什么东西还不能从海关走?”邓发霖将塑料袋交给儿子,他很好奇。
邓晓波掂掂塑料袋,见密封完整,知道要的东西都在里面,轻描淡写地对父亲说:“你和吴哥这回去香港,我让他帮着捎几本时尚杂志和新出的流行歌曲带子,这些东西哪能通关啊,只能走水路。”
“杂志和磁带?告诉我,我给你买不就行了嘛,非要托人。”邓发霖有点不满,他还未完全从长途旅行的劳累中缓过劲来,心情难免有点糟。
邓晓波口中的吴哥,叫吴刚,现任熟食部主任,大学毕业分配到厂里时,曾当过邓发霖的徒弟,到现在吴刚私下还叫他师父,公开场合才叫邓厂长,以示交情非同一般。但凡手中有点权力的人,都怕被别人惦记,所以邓发霖还是想和吴刚保持一定距离。
“我和你有代沟,你能知道去哪儿买?即使买到了,知道怎么通关吗?”邓晓波故意提高音量,摆出想给你机会但你不中用的样子。其实,他是怕爸爸知道袋子里的东西,知道的话,别说帮他捎带,臭骂他一顿都有可能。
汪艳丽给丈夫选了一大盘菜,回到餐桌时,见父子俩正在争论,便对邓发霖说:“老邓,刚坐了半天火车,肯定累了,来,吃点东西,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盘子里有几片白斩鸡、卤猪耳、夫妻肺片,川菜之外是刚兴起的粤菜海鲜,包括两只大虾、半边螃蟹、三个鲍鱼,外加青菜若干。这盘菜放在往日,邓发霖绝对食指大动,毕竟这是良江市能吃到的豪华大餐了,但不知怎么的,今天尽管很饿,他还是提不起胃口,直到筷子直奔海鲜,他才恍然明白,这几天去香港考察,吃惯了本地菜的胃,早被港式海鲜惯坏了。
邓发霖吃了海鲜,对川菜连筷子都懒得动,又不想浪费,便对儿子说:“晓波,你帮我解决解决。”
邓晓波正惦记着吴刚带回来的香港货,没有心思帮父亲打扫战场。“爸,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从来不吃剩饭的。”
“我都没动筷子,算什么剩菜!”邓发霖指指盘中的硬菜,看儿子歪在座位上养尊处优的样子,他觉得很有必要教育一下,“晓波,这么好的菜你都吃不下,学校食堂的饭菜怎么办?”
“学校食堂的不叫饭菜,那是猪食,”邓晓波懒洋洋地说,“我这人适应能力强,不会绝食的,猪食难吃就少吃点,凑合填填肚子。”
邓发霖摇摇头,还想说儿子几句,被汪艳丽岔开话题:“老邓,你说说这次去香港考察的事吧。”
“这次去香港,看了才知道,我们和他们的差距太大了,”一聊起这次香港行,邓发霖不禁感慨万千,“咱们这儿坐小轿车还是身份的象征,香港满大街小轿车,坐小轿车像我们骑自行车一样普通,那个贴在脸上能打电话的叫什么……”
汪艳丽说:“就是电话,还能叫什么。”
“不是我们打的那种电话,人家打的电话能带着出门,叫……”邓发霖努力回忆,但一时想不起来。
“大哥大。”邓晓波想起港片里的场景。
“对,就是大哥大,”邓发霖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今天难得这小子靠谱了一次,“我们这儿全市没几部大哥大,人家上班挣工资的很多都用。一路上,我在想香港经济为什么发达,不就是实行市场经济嘛,我们会不会也走这条路。”
“报纸上在讨论姓‘社’姓‘资’,年轻人穿喇叭裤都被批判,你觉得我们会走那条路?”汪艳丽问邓发霖。她倒不是对时政有兴趣,她关心的是时局变动之下,丈夫怎样保住自己的地位。
“看不清楚,”邓发霖摇摇头,“上次市轻工系统开会,领导既不提‘左’,也不说‘右’,现在市里都在等上面的态度,唉,我们……也观望吧。”看得出来,他心事重重。
“老邓,那些大事我们就别去操心了,只要你能在厂长这个位置坐稳了,其它我都不关心。”汪艳丽安慰道。这倒是她的真心话,国事天下事,都没有自己的家事重要。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邓晓波接话说。刚才父母聊天时,他百般无聊,眼睛在餐厅里瞄来瞄去,搜寻漂亮女孩子,几番搜索,餐厅里基本都是父母这种年纪的人,人数也不多。他更觉无聊,想起一句诗,信口接上父母的话。
“儿子,你这句诗说得有点意思。”汪艳丽惊喜地说,她又情不自禁进入妈见爱模式。
“有什么意思,根本就不通!”邓发霖读过一些书,知道儿子这两句接的是驴唇不对马嘴。“好好读书吧,不管将来社会怎么变,学历还是很重要的。”
“学历就是一块砖,没有关系和背景,哪都敲不开,老邓你别瞪眼睛,这是你教导我的!”
儿子这句话,顶得邓发霖张口结舌,以他切身经历来说,他的父亲能掌握厂人事处处长的印把子,确实和专业能力没有一点关系,人力资源的知识,初中勉强毕业的老爷子,几乎就是睁眼瞎,也静不下心重头再来学,但他有一样绝活,知道领导喜欢什么,明白中层们的利益纠葛,人际关系拿捏得炉火纯青,向上管理驾轻就熟,所以处长的位置就像焊在屁股上一样牢靠。
邓发霖靠老爷子织就的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一步步升到如今的厂长,3000人的饭碗都要看他眼色,当然他也完全继承了老爷子的处世遗产,经过自己提炼和发扬之后,再一点点传给儿子邓晓波。
所以,邓晓波才会说出“学历就是一块砖,没有关系和背景,哪都敲不开”的话,这是他总结的邓家两代人的人生经验,是当作传家宝的。
但是,此次香港之行,让曾稳如泰山的邓发霖隐隐有了不安全感,未来的不确定,让他对“传家宝”有点信心不足,才说出了斥责儿子的话。
未来越是雾里看花,多一技傍身,才会给未来多一种选择。此前,他花钱托人送儿子进良江中学,本意是为脸面好看,方便将来进厂安排工作,把自己的路重走一遍,现在看来,最好是能考个大学。
“晓波,香港上班的,还有富豪二代们,哪个不是名牌大学毕业,”邓发霖语重心长地劝导,“你现在把书读好,名次排到前面,考个大学多好。”
邓晓波不知道父亲内心微妙的变化,不以为然地说:“老邓,你从香港回来一趟,脑子怎么退化到弯脚杆水平了?”
在别人家,儿子这样对父亲说话,早就引来责骂,但在邓家,邓晓波在长辈面前没大没小已是常态,邓发霖早已适应,所以他并没有生气,倒是对儿子提到的所谓“弯脚杆”感兴趣,他下乡当过知青,知道“弯脚杆”是侮辱词,是对农民的蔑称。
这让他想起良江中学头一遭去农村招生的事,在给儿子跑关系时,知道一些。“你是说新招的农村学生,你们寝室也有?”邓发霖问道。
一直未说话的汪艳丽说:“晓波都这么说了,应该是和农村学生住一个宿舍了。学校也真是,农村和城市卫生条件、生活习惯差别很大,为什么不给农村学生单独安排寝室?”
“不要看不起农村学生,他们知道农村的苦,学习更努力更专心,比如香港不少富豪、明星,都是底层家庭,一路打拼,成为人中龙凤。”这次香港之行,除了游玩,香港的社会发展情况也触动他不少。
邓晓波认同妈妈的看法,他瘪瘪嘴,说:“不是我看不起‘弯脚杆’,是‘弯脚杆’有什么让我看得起的?老邓,你跟何维哲一样,出去转一圈,把自己当耶稣了。”
邓发霖气得说:“你这小子,没大没小的,怎么说话!”
“老邓,儿子说的有道理,没有关系,努力没有用,香港是香港,我们是我们,情况不同的。”汪艳丽虽是打圆场,说话却明显偏向邓晓波,恋子情结很难解开。
“你就惯着他吧。”邓发霖小声嘀咕一句,再一次向老婆缴械。
回到家,邓晓波关上房门,悄悄拆开密封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取出两本彩色画报,刚翻开两页,眼珠子差点掉出来,顿觉血冲脑门,呼吸粗重。“妈的,女人……是这样的啊!”他擦擦嘴角的口水,分泌旺盛的荷尔蒙找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