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儿子考上中专这事,一贯喜欢苍蝇腿子上刮肉的林大昌,特意办了两桌宴席。扣肉、白切鸡、炸酥肉、酸菜鱼、凉拌猪耳朵、莲藕炖排骨6荤,再配两素,规格向婚宴还高。
接到通知的亲戚们来了,没接到通知的远房亲戚也来了。林家除大儿子林建利结婚,从没这么热闹过。大家一半是羡慕,一半是好奇,都想看看给林家挣了大脸的小儿子。在当时,户口农转非、吃上国家粮,对农民来说,等于一步登天。
大家都说,天大的好事,落在了三棍子砸不出闷屁的林大昌头上,看来林家的祖坟肯定冒青烟了。
林家那三间破瓦房,客人们眼里,此时竟然有龙蟠虎踞的气势。
菜备好,人到齐,200响的鞭炮挂在榆树上,就等录取通知书一到,噼噼啪啪、热热闹闹地炸响。
林大昌二哥林大富跑到路口张望四次,到第五次手搭凉棚时,终于看见小侄儿林远挎着黄绿色的旧书包,走在夏日的田野上,举手投足,越看越有富贵相。
听说林远回来了,客人们齐齐迎过去,当然走在最前面的,是林家一家之主林大昌。他50来岁,身材瘦小干巴,光着脚,衣服、裤子上都打着碗大的补丁,好在女主人能干,洗得干干净净,针脚绵密,穷而不酸,寒碜中显出一点精致。
“录取通知书拿到了?”林大昌不等儿子招呼,手先伸过去。
“一表人才哦……”客人们怎么看林远,怎么顺眼。
林远一边七大姑八大姨招呼着,一边从书包里往外掏录取通知书。
林大昌就等着这一刻。
这一刻他等了31年。31年前,还是工农兵推荐上大学的年代,初中毕业的他,加上三代纯血贫农,双料加持,村里把他推荐到公社。谁知公社一把手划掉林大昌的名字,顺手推荐小学四年级文化水平的女儿上了大学。
一把手女儿连大学课本上的字都认不全,上课如上刑,笨得放屁都不利索,毕业后却分到县城机关,现在每天蹬一辆崭新的“凤凰”上下班,老家的亲戚都认不出来了。
林大昌在暗夜独自长叹一声后,老老实实修理地球,他认命了,大儿子林建利读书天赋平平,勉强小学毕业后,他打算这辈子都认命了。抛弃他几十年的老天,却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施舍他希望:小儿子林远天天吊儿郎当,却轻轻松松考全校第一,中考分数超中专线10分。
班主任王洪军告诉他,自己去县里打听过了,超线2分就能录取,超10分妥妥的没问题。“回家准备宴席吧,你儿子户口要农转非了!”临走时,王洪军拍拍林大昌的肩。
林大昌笑眯眯走了,当然,临走时没忘记把两条新鲜的草鱼留下,王老师帮林远跳过龙门,意思意思是少不了的,做人得有良心。
看到林远掏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林大昌不由自主长出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但接过录取通知书时,林大昌的心又刷地悬吊起来。“这不是中专录取通知书啊!”他差点蹦起来。
“是良江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比中专的好。”林远说。看来要让父亲接受事实,还真是有点难度。
“高中不能农转非,只有中专才能。”不知道真相的亲戚们,还以为林远不了解户口的常识,纷纷热心科普。
“考上大学也能转户口,中专转的户口,给大学提鞋都不配。”林远重复着王洪军的话。
“问题是,上了高中还得考大学,考上才能转户口,考不上等于零,中专一拿到通知书就能转户口……”亲戚们耐心解释,表示他们虽然是睁眼瞎(文盲),但心眼不瞎。
林大昌越听越不对味儿,一把将儿子拉到一旁。“到底咋回事?”
“中专没录取上,录取到良江中学了。”林远小心翼翼地说,深怕父亲跳起来。
“怎么可能!”林大昌果真蹦起来,吓得旁边栀子树下歇凉的狗夹着尾巴逃跑了。
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林远将知道的一切全说出来。林大昌满身是汗,呆立不动,像个正在融化的雪人。
亲戚们突然想起什么,问林大昌:“分数出来后,你们送礼没有?”
一直没做声的林大富替兄弟回答:“没有。”
亲戚们直跺脚:“林大昌,这种钱你也能省?现在哪有空手办成事的。”
袁翠菊接过儿子肩上的书包,含泪说:“分数出来后,我们也想花点钱,但烧香也要找到庙啊,我们连庙门都找不着,上哪送去?”
“分数高的落榜,分数低的录取,说不通哇……”林大昌蹲下身子,眼睛死死盯住地面,仿佛那张中专录取通知书就压在破石板下。
“我得去县里一趟。”林大昌站起身。直觉告诉他,肯定出问题了。
宴席匆匆结束,客人们摇头叹息散去,那挂200响的鞭炮仍挂在榆树上。
第二天早晨,林大昌穿上一双走亲戚才穿的拖鞋,搭上唯一一趟去县城的长途汽车。他要去讨个说法。
林大昌回家时,犹如黑白电影里的鬼子进村,他每走一步,脚后跟都卷起一缕细细的尘烟,拖鞋啪啪啪抽打地面,气势汹汹,吓得鸡飞狗逃。
“民娃,老子真想打死你!”林大昌大步踏上家里的台阶,第一句话就把全家人吓了一跳。民娃是林远的小名,他大名叫林建民,林远嫌土气,初中登记身份证,自己把名字“林建民”改成“林远”。
“老弟,咋啦?”林大富问,拦在了兄弟和侄儿之间,他知道林大昌的脾气,说打死是真会往死里打。
“二哥,我见到县教育局的人了,你猜人家怎么说?你家娃儿自愿放弃中专,选择读高中!他拿出纸条给我看,白纸黑字,就是民娃的字迹。大哥,你说我能说啥?”林大昌本想讨个说法,结果碰了一鼻子灰。
“教育局的人还说,没有那张纸条,民娃稳稳当当上中专,毕竟分数摆在那里,嗐……”林大昌越说越气,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将中专改成高中。
“你说说,到底咋回事?!”林大昌找来一根三指宽、两尺长的厚竹片,如果林远犟到底,他就动武。
林远看看厚竹片,再瞅瞅满脸杀气的父亲,吓得一哆嗦,小时候,稍有不慎,父亲就会暴揍他一顿。母亲袁翠菊攥紧围裙,不敢上前保护儿子。
林大昌就是家里的暴君,家里没有人敢对他说三道四。
“阿爷……”林远颤抖着叫父亲,他不是害怕父亲,而是从父亲嘴里听出太多不对劲的地方:王老师说纸条是返给良江中学,为什么会出现在教育局?自己写纸条时,良江中学录取通知书已经到达王洪军手里,怎么可能是因为自己放弃中专才录取到高中的?
听儿子讲完,林大昌明白,这前前后后就是一个套,他们不过是猎物。他把竹片啪地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呜咽:“又来了!”
本以为30多年过去,老天会放他一马,谁知终究还是没能饶过他。
“老弟,到底是咋回事?”林大富头脑粗陋,听不明白。
袁翠菊听明白了,她撩起围裙擦眼泪:“这可能就是我们家的命!”
林远也明白了,写条子之前,他已经被顶替了,也就是说,王老师没有参与这件事。他略感欣慰,忍不住说:“看来,王老师是清白的。”。
“清白个屁!”林大昌破口大骂,“他要是好人,就不应该骗你写那张条子!”
“王老师为什么要骗我?他不会骗我!”林远忍不住顶撞父亲。王洪军就是一个普通的民办教师,哪有什么通到县里的关系,有的话,他早民办转公办了。
多年底层的挣扎,让林大昌了解到现实的残酷,他会用最卑劣的心理揣测对方的想法,看着上不了台面,却往往是对的。
“王洪军把你卖了,你还给他数钱!”林大昌跳脚冲儿子吼。儿子那清澈的眼神里,透出一股单纯的傻气,这娃读书读憨了。
无月的深夜,林远睁眼躺在伯父林大富的床上,目之所及,皆是无边的黑暗。他一遍遍复盘那天的场景,不得不承认,王洪军确实是骗了他。
但这说不通啊。在他的记忆里,王洪军从来没有骗过他,见面就是没心没肺的笑,特别可亲。
林远记得,王洪军在寝室门旁的蜂窝煤炉子上炒肉,他端着泡菜盖米饭的饭盒经过,王洪军会给他加一铲子肉菜,初中三年住校,林远从王洪军那儿吃的肉,比在家里吃的还多。
和整天苦着脸的林大昌不同,王洪军不管多难的事,到他那儿,从嘴里出来就是一句话:“愁个锤子,天大的事,好好睡一觉起来,都不是事!”
王洪军往林远面前一站,林远会觉得踏实,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相反,父亲喜欢没事就骂天骂地,林远和他相处不超过五分钟,就想逃跑。
从林远内心来说,林大昌给不了的安全与呵护,王洪军部分给了。
在16岁少年的心中,王洪军亦师亦父,这样的人,怎么能骗他呢?为什么要骗他呢?
虚幻的偶像倒塌,林远咬住被角,眼泪无声流淌。
他实在想不通,王洪军为什么要骗他。
这个问题,只有王洪军本人能给出答案。林远迫切想要再去鞍山乡小学一趟。
正在辗转反侧之际,突然听到寂静的夜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老天爷呀,我X你妈!”
是父亲林大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