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军这口价还得杨校长相当为难。
在他的设想里,王洪军可能会抱怨难操作,那样的话,让他加点价就是了,但从户口方面还价,杨校长有点狗咬乌龟——下不了嘴,总不能说你儿子农转非重要,人家林远农转非就不重要,意思可以这样,话不能这么挑明。
挑明了说,和抢有什么区别?走关系也分三六九等,让双方感到不掉价,也是讲水平的,毕竟大家都喝了一点墨水。
幸亏杨校长也是场面人,不缺机智,他端起酒杯,碰碰王洪军的杯子,一仰脖,酒奔涌进胃里,主意立刻变成酒嗝,喷薄而出。
“王老师,让林远去读高中,我们也是为他好,”杨校长擦擦嘴角的啤酒泡沫,对自己立意的高起点非常满意,接着就是滔滔江水奔涌而出,“良江中学是省级重点中学,进去基本上等于踏进大学的门,考上大学后,一样转户口,现在的大学生多金贵,县里各单位都抢不到,论地位,中专生给大学生提鞋都不配。”
王洪军没理会杨校长这番“我捅了你刀子还是为你好”的理论。“良江中学今年是头一次面向农村招生吧,这么好的学校,你儿子也可以去读嘛。”
王洪军的意思是,别他妈把我当傻子。
杨校长鼻子里轻哼一声,他决定摊牌,行就行,不行找别人,反正水快开了,就是加把火的事!
“王老师,我们聊的重点不是林远能不能转户口,而是你民办转公办,想不想民办转公办?”杨校长紧盯住王洪军的眼睛。
王洪军的双眼被酒精熏红,他揉了揉,眼光躲到桌子底下。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怎么让林远放弃中专,用木仓顶他脑门上?!”王洪军问道。眼前的杨校长咄咄逼人,以前和自己见面时,可不是这样。当领导的是不是都这样,要什么脸,有什么脸。
杨校长见王洪军顶不住了,决定发起最后冲锋。他从“上海”牌真皮公文包里掏出两个牛皮纸信封,一厚一薄,按住推给王洪军。“厚的你收下,薄的给林远。”
王洪军犹疑着拿起信封。
“可以打开看看。”杨校长鼓励他。
王洪军揣起厚信封,不用打开,他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好奇给林远的信封里会装什么,打开一看,差点跳起来,是良江中学的录取通知书!
一瞬间,他全明白了。
“他妈的,你们全操作好了,抢就抢吧,还要搞得那么温情脉脉!“他在心里骂。
王洪军此时明白,林远的户口农转非梦彻底完了,自己刚才做的抵抗,既无意义,又很可笑。姓杨的玩的是“猫逗老鼠”的游戏。
只能二选一时,他选自己,毕竟自己是凡人,不是圣人。
王洪军偷偷捏了一把裤兜。低头时,不经意间看到杨校长崭新的镂空皮凉鞋,鞋尖正在自己的破凉鞋前一点一点的。
王洪军收起薄信封,夹起一大块鸡肉放进嘴里,辣椒味恶狠狠窜进喉咙,他急忙喝下一大口啤酒,勉强没咳嗽出来。
“直说吧,怎么搞?”走到这一步,王洪军不打算遮遮掩掩,但不明白的是,姓杨的,你们都操作好了,还找我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让他写一张自愿放弃中专上高中的纸条,署上名,就这么简单。”杨校长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顿。
“为啥?”王洪军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有点后悔,这种事,人家会告诉你原因?!
杨校长的手指朵朵朵敲敲油腻的桌面,满不在乎地说:“有了那张纸条,事情才算办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王洪军又在心里问候了一下姓杨的祖宗,原来姓杨的和他的关系并不是脱裤子放屁,而是在给自己准备一块万无一失的尿片,防止将来拉在裤子里。
抢了你,还要让被抢的人理亏,想得够周到,够狠!
不过,走到这一步,王洪军也想开了:坏事都是姓杨的他们干的,我就是去凑个热闹……而已。
思想打通后,王洪军答应把安排的事办好。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吃饭喝酒。酒足饭饱,王洪军让老板炒一个回锅肉,再拿两个肉包子、一瓶冰镇“绿叶”牌啤酒,一并打包带走。
杨校长以为他在准备晚饭,这点小便宜无所谓,让老板一一照办。结账时,杨校长把钞票抖一抖,递给老板王胖子:“拿好了,这可是个好东西!”
老板接过钞票,有点儿想不明白杨校长的话,小声自言自语:“这要不是好东西,啥才是好东西?”
王洪军拎着塑料袋回到学校。学校离“王胖子豆花”店也就三里多路,他慢慢走进学校条石砌就的大门时,啤酒还没完全变成汗水。
王洪军不到20岁就在鞍山乡中心小学站讲台,学校给他的突出印象是“土”,不是土气,而是比土气更卑微的土得掉渣。学校的墙用黄泥夯成,窗户框里插一排铁条,蜘蛛网临时兼职玻璃。
教室、师生寝室、操场,目之所及,全是环保无污染的硬泥地面,当然免不了晴天扬尘,雨天泥泞。
在门洞里,他特意停下脚步,看一眼这所穷得只冒酸气的乡小学,不禁感慨万千。拼了40余年,姓杨的给他办好民转公,户口农转非,总算可以体面地领退休工资,不用像农民一样老死在土地上,睡觉可以自然醒了。
他的寝室在学校一个角落,斜对着一棵大杨树。
树荫下,一个瘦高的男生靠树而立,旧的白的确良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藏蓝色的确良裤子,也是旧的,膝盖处打着深蓝色的补丁,好在洗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朴素单纯,充满青春活力。
少年手里捧一本《唐诗三百首》,书翻过厚厚一叠,剩下薄薄几页。看样子,他在这里至少等半天了。
“林远,过来。”王洪军喊一声。农忙假时,王洪军让他帮自己割麦插秧,也是这种不见外的口气。
“王老师。”被叫做林远的少年利索地合上书,放进挎在肩上的黄绿色旧书包里,脚步轻快地迎向王洪军。
他的眼神格外清澈,透着一股单纯的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