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连给我提鞋都不配,峦景,你有什么资格觉得你还能爬上我的龙床?”
说这话的女人抬起自己狭长妩媚的双眼,像是施舍一般抛给不远跪在地面的男子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带着鄙夷,带着不屑,还有更多言说无法剥离的复杂情愫。
女人便是洛黎国刚登基不久的第一代女帝,洛欢期。
百姓对这位刚上任的年轻女帝不仅没有质疑和反对,相反颇为信任。包括朝堂大臣,没有一个人对她出言不逊,因为这些人都是女帝亲自培养调教的朝臣,他们全部忠于她。
一个月前,洛欢期携带八万精兵围攻洛黎国,将当时的洛璃国的皇帝斩首示众,她自己顺利登上皇位。
没人反对,整个过程极为顺利,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洛欢期才是真正洛黎国的继承者。
洛欢期作为先帝唯一存留的血脉,曾在十年前被人扶持上位,但在位不到三年被陷害遭受天下唾弃,在逃亡数年后,竟养精蓄锐,卷土重来。
人们只知道新帝上位浩荡,却从不知这位面容威仪的帝王曾经历何种背叛和酷刑,才走到这一步的:也无人知晓,冷面女帝曾几何时也是稚嫩孤苦的孩子,向往世间所有最珍贵的感情:无人在意,她失去纯真率性和所谓的善良时,内心是何等绝望。
商贾不听,百姓不看,朝臣不闻,他们只在乎浩荡政变下自己能否性命安然无恙,只在意自己否能为江山做出伟业后,得到应有的赏赐,只关心新帝颁布的政策能否缓解生活压力,能让普天之下的生活逐渐好转,能天下安乐。
“我……”
峦景眼眸轻颤,却还是忍不住注视自己曾亲手培养的花朵,那是他一手扶持养育的少女。
那一瞬,他脑海里闪过的都是女帝年少率真可爱的模样,那是与如今眼前人截然不同的活泼善良。
“你见到我,应该自称臣,哦不对,背叛我之人,连臣子都做不得,峦景,几年不见,怎么连这点规矩都忘了,怎么,过去的主子这般允诺你肆意妄为?
他这般骄纵你,所以你才要背叛我的?峦景啊,我算了那么久,可还是一点也算不准你的心思呢?你想要权利,我给!我曾愿意做你一辈子的傀儡帝王,可是你不愿啊。”
洛欢期灵动的眼眸闪动狡黠的光芒,似乎在诱导峦景说些什么。
她伸出手,不再是少女般青葱白皙,而是饱经风霜遍布伤痕,甚至,甚至右手的小指不见踪影,只有一处可怖愈合的伤口。
她逐渐走近峦景,看着男人低垂的头,她不禁嗤笑,捏住峦景的下巴,将他的头颅仰起,让他被迫直面她的面容,她要让他亲眼看着她遭受的伤痛。
“你还记得我失去的小指吗,峦景,你知道吗,曾经若为救你失去十指我都在所不惜,但现在,你看清楚,我只觉得恶心!”
洛欢期陡然提高的声音,像是平静冰面被投掷一块小石而蔓延破碎的大洞,她不受控制的捏住峦景的衣领,尤其在察觉到峦景怜惜的神情后,她发了疯似的狠狠的摇晃峦景的身子。
“你为何要这般看我!为何同情怜惜我!这都是你造成的!都是你,峦景,都是你!你为何要这般欺我,骗我,哄我,害我!
自古帝王最无情,峦景,为何你也要将我逼成真正的帝王,叫我这般断情绝爱!为什么!”
洛欢期几乎是扯着嗓子对身下男子嘶吼,那是近乎绝望的嘶吼,是她迟迟无法释怀的事情。
峦景一动不动,似乎默认洛欢期说的一切,像是没有心的稻草人任凭洛欢期在自己身上发泄,那些嘶吼在他耳边像是钻心的利剑,剑剑直戳他心房,剑剑见血。
洛欢期喊累了,就在一瞬,像是变了一个人,缓缓松开那已经被捏皱的领口,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她理理自己的发冠,这才慢慢起身。
峦景这是才敢将目光落在洛欢期的脸上,那张已经成稳的面容不似往昔明媚,除去帝王之气就已经满是忧愁,眉宇是化不开的悲怆,仿佛已经开败的梨树,摇曳一地悲伤。
“将他关入天牢,没有朕的命令不得给他吃食!”
洛欢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嘶哑,门外侍候的人应允,进来几人将峦景拉出去,余下的几人在门口嘀咕。
“听说就是这个罪臣峦景曾经背叛皇上呢?”
“你也听说了啊,听说还是皇上的头一个喜欢的人呢?果然,初恋难忘,说不定皇上与他还是旧情未了,不然你看你看这个峦大人刚刚一点伤都没受。”
“嘘,你不要命了说这般大声?但要我说,皇上这么多年过来,说不定早就释怀了?”
“你可知道皇上年幼曾即位时,峦大人可是当时的摄政王?”
“怎么会?”
“……”
两小太监聊的起劲,说到底还是年岁尚小,压根没有察觉身后突然出现的身影。
“背后议论圣上,我看你们俩也真是活到头了。”
来人是被封为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的修竹,是皇上身边最信任的人。
俩小太监听见这训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地求饶,修竹往皇上寝殿瞥了一眼,随后才冷斥道:“圣上寝殿不见血,此番饶你二人一命,即刻调去辛者库!”
俩小太监心中真的是悔不当初,但是,能在刀剑无情的修竹大人手下活命,那已经是相当幸运,两人连忙道谢,忙不迭离开。
“修竹,是你在外面吗?”
洛欢期在屋内询问,修竹连忙回应。
“回陛下,是臣。”
“你进来。”
修竹一下子就听出洛欢期的嗓音不对劲,她需要他,于是伸手推开寝殿的大门,却见一袭浅红衣裙的女子正斜卧在龙床上,修竹连忙别开眼,但是没有压抑从脖颈发红的表现。
洛欢期注视着这个陪自己经历生死的男人,也是从怯懦少年而今长成独当一面的男人,她曾想封他为大将军,那是修竹此生第一次反对她的决定。
他说,只有他才能护住她的安全,换做旁人,他不放心。
于是洛欢期才封他御前一等带刀侍卫,算是为修竹特地设立的位置。
修竹的身量颀长,常年习武身材精壮,双臂修长有力,平素十分好干净,连指甲都是修剪的整齐。且他眉目清秀,眉宇轩昂,尤其生了一双特别的淡色的琥珀瞳,叫人见之不忘。
他今日穿了一身颜色寡淡的水蓝色长衣,他知欢期喜欢这类素色。
“陛下心情不好?”
修竹看着欢期一个接着一个剥开葡萄,又将果肉放在琉璃小碗里,并不吃。
“你怎么也和外人一样猜测我的心思?”洛欢期拿起帕子擦干净手,示意修竹走近自己。
修竹目不斜视,正襟危坐的模样不忍逗笑了洛欢期。
“都说伴君如伴虎,你而今这副模样也是害怕我?你我也算是生死之交,你救我无数次,你若愿意,我永远认你是我哥哥。”
这句话看似违背常伦,但是俩人之间的情谊已经不能轻易做下定夺。
修竹闻言,心中不免咯噔,像是早就知晓答案,缓缓摇头,露出失落的表情。
“陛下知道臣的心思,为何还这般揶揄臣。”
欢期不说话,只是将那一小碗剥开果肉的葡萄递给修竹,修竹迟疑一番,没有去接。
“哈哈,我只是跟你开玩笑,你这就生气啦,修竹真是小心眼。”
那一刻,洛欢期露出少女般跳脱的神色,逗弄修竹是她逃亡生活里遗留至今的习惯,但是那开朗神色转瞬即逝。
“你的心思我是知道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委屈自己。”
“何为委屈?陛下,这么多年,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修竹挡开欢期想要喂他葡萄的手,眼底居然闪动几点星光,满是坚毅和坚决。
“让我在考虑几日吧。”
洛欢期不敢看修竹炽热的眼眸,她当然记得修竹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记得修竹满脸血迹搂着她,只求她能醒来,她身中数箭,迷糊答应修竹说若能登基,永远留他在身边。
她记得,但她也后悔自己不是真正的良人,配不起修竹一腔真心。
修竹一向明白洛欢期的执拗和她的定夺不容旁人左右,于是带着一脸失落走出她的寝殿。
门外,天高云淡,云卷云舒,细看那自由的飞燕在宫殿屋檐穿梭,无拘无束。
“修竹,若是能行,我自然也是想做雨燕,自由翱翔。”
彼时她还是年幼的傀儡帝王,眼眸里只有对新事物的好奇,少女的稚嫩和青涩像是刚刚抽芽的小树枝。
屋内的洛欢期也是眼望窗外,云海在她眼底翻涌,而那云海后面就是荒寂的老默山。
“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喃喃自语。
十二年前,老默山,那时她还不叫洛欢期,她还只是那个单纯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