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氛围沉重而窒息,原本坐了一天的飞机,来接机的也是诸伏景光,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赤井秀一开车。
但也不知道两个人在田昭绫背后眼神交流了什么。赤井秀一临到车前伸手拦住原本想坐在副驾驶的田昭绫,塞给他一包晕车药,在一头雾水的眼神里平静地把他按到车后座,留了个门给诸伏景光,自己坐到了驾驶位。
田昭绫:“……”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让人叹为观止。
诸伏景光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坐在了他旁边,贴心的递过来一个靠枕。“吃了药会觉得很累吧?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车身晃动,紧接着缓缓启动。
好熟悉的压迫感。
田昭绫恍神了一下,仿佛时间倒退回到了那个昏暗的著名剧院现场,他们被疯狂的男主演逼的无路可退,只能藏身在柜子中。重重叠叠的光影下,狭窄黑暗的柜子里,凑近的身躯和扑面而来交缠在一起的呼吸。
“……”
他接过来,眨眨眼,没说什么,干吞了药片低声说了句“谢谢”。
诸伏景光笑了一声,“……比起之前…田昭同学似乎更喜欢说客套话了。”
田昭绫听他这么说,沉默了一下,干笑两声。
说起来他们重新认识对方和辩识到身份…这么近距离的交流似乎还是第一次。时过境迁,一个是黑暗组织的卧底,一个失忆前是组织从小培养的杀手,如果没有恢复记忆这一茬,搞不好是一个狗血自相残杀的结局。
……好吧,其实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反而因为私人感情,让这个本来很简单的故事变得复杂化,堵在心口带来难以言喻的郁闷。
诸伏景光看来有很多话想和他说,那双很有魅力的蓝色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田昭绫。
时间对他真的很宽容,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乃至伊达航和降谷零他们,都或多或少被时间改造了一些外貌,但对于诸伏景光来说似乎格外偏爱,把那刻意的胡须剔除,他的样子和在警校时一般无二,年轻,眉宇间夹杂着不明原因的郁气。
也许是顾及还有外人(特指FBI)在场,他没有直接往下问去,而是伸手握住田昭绫放在腿上的手,有点冷,他就着这个姿势交握。
田昭绫:“……”他试图抽回手。
没抽动,遂放弃。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诸伏景光的语气很轻,“但我希望你能承诺我一件事,不要那么突然的消失了。有什么事的话,或许商量一下能找到不同的解决方法,你说呢?”
田昭绫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现在想起过去的那段日子除了阴影,就是说不清的尴尬。
“田昭同学?……绫君?”
田昭绫:“……”
他慢慢的点头,也并不是他不想说话,只是他实在想不到说什么。
他可以随意的和赤井秀一打岔,对喷,甚至可以毫不犹豫的向松田阵平以及萩原研二他们平诉自己的想法,降谷零……降谷零他恢复记忆后目前还没碰到,不过估计也可以随便说那么一两句。
唯独…诸伏景光,他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说起来,从以前开始,诸伏景光就是个性格内敛温和,十分细心的人,偶尔在警校组里充当缓和剂或者幕后推手、老好人的角色,和田昭绫的交情,说浅吧也是一起死里逃生的关系,说深吧他从头到尾都被排斥在往日内情之外。
所以田昭绫从来没想过他在诸伏景光这里的位置似乎有点重要。
这份找不到原因的关心让他在面对诸伏景光时常感到无所适从,甚至在知道诸伏景光是第一个发现异常,并且偷偷告诉松田阵平他们,松田阵平才敢大胆A上来后更加不知道用什么态度和诸伏景光对话。
……也让他意识到了自己过去究竟是多么狭隘、封闭自己的人。
那自顾自的保护真的让他错过了很多东西啊。
“休息吧。”
诸伏景光用自己的体温暖贴了冰冷的手,松开,声音温和,“睡一觉再睁眼就到了。”
田昭绫张了张嘴,刚想说谢谢,就看到诸伏景光对他摇摇头。
闭上,话被吞进肚子里。
……如果一切事情都能顺利结束的话,他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和诸伏景光表达自己的谢意。
……
谢谢你这么关注我,谢谢你没有放弃我,也谢谢你把我当朋友。
这真是一份…让人不舍得松手的羁绊啊。
陷入沉睡前,他这么想着。
-
销声匿迹有一段时间的系统再一次出现,是在田昭绫把意识沉入思维宫殿整理记忆的时候。
他和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达成了协议,需要研究清楚两个人本质上出现在同一个世界线的问题,也因此暂时答应了身份交换的要求,正在他整理记忆时,那莹白色的光球于平整的墙壁中浮现,泛起点点波纹。
它一出现田昭绫就发现了它,但田昭绫对它没什么好态度,因为那怎么也不回话的沉默。
不过似乎系统有什么想告诉他的,【“哟…还活着呢。”】
田昭绫放下一本没有写名字,也没有内容的书,疑惑了几秒,还来不及深入思考,听到系统这么说顿时被吸引走了注意力,嘲讽道:“舍得出来了?”
【“……”】系统沉默几秒,电子音里带了诚恳,【“还是之前的你好相处一点。”】
田昭绫可还没有忘记系统在他失忆的那段时间瞎说了多少胡话,甚至引导他找上了琴酒导致一系列后面发生的连锁反应。可以说,发展到眼前如此尴尬又狗血的境地,系统在这件事中的责任“功不可没”。
【“书架上多了几本书,你要不要看看?”】
系统很少会提到关于他记忆宫殿里摆设的问题,毕竟它并不是这里的主人,就算田昭绫把书架全部推倒,记忆书本落的到处都是,它也无权指摘什么。
正是如此,它那么突然的提到这个才让人惊讶。
田昭绫顺着它所说的,目光上巡,凭借着主人的身份,很快就找到了系统提醒他查看的说是“多出来几本书”的书架。
每个书架摆放的东西内容不一样,他看到的这个则是通常用来摆放没用多余记忆的部分。
多出来的那几本外观很显眼,也很突兀,带来很不好的感觉,田昭绫迟疑了一下,伸手拿下那几本异常的书,翻开一页,密密麻麻的黑体字流淌而下,在他拿到这本书的瞬间,像是打开了水龙头的开关,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
“……”
-
这是一段回忆。
【人的痛苦是不可以被比较的。
眼看着在诸伏景光死在面前时,田昭绫一开始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感觉。那张合照掉落在地,顺着尸体涌出汇聚在身下形成的血泊沾染,浸透血液。
五人的面容被猩红色的液体打湿,逐渐看不清面容。
他弯下腰,捡起狙击手丢在一边的狙击枪,数不清嘈杂声涌入他的脑海,让他连握紧枪托的力气都没有,不敢去看尸体的面容,不敢去拾取那逐渐模糊起来的合照。冰冷的寒风掠过他身边,田昭绫突然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朋友也消失了。
怀着对他的怨恨逃进了地狱里。
他应该忏悔的,在潜入组织前,他并不知道降谷零和诸伏景光也同样在组织内部进行了卧底任务,他原本以为意外重开的人生是上天给他一次弥补的机会,让他发挥自己的能力。没想着这才是噩梦的开始。
比其他两个人爬的更高的田昭绫,在执行任务时无意间错手杀了自己的同期。
那个金色头发总是对一切都怀有强烈责任感的警校首席,在看到开枪的人是他后慢慢睁大眼睛。田昭绫同样感到不可思议,他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形下和过去的朋友重逢。旧友重逢的戏码应该是开心的,值得欢欣鼓舞的,但他说不出话来,降谷零也没笑,他胸口有一个血洞,来源于田昭绫握在手里的枪。
所有的想法都在脑海里汇聚成一句话。
……波本威士忌怎么会是你?
降谷零浑身是血,琴酒还在他身后,田昭绫不敢上前,甚至不能为他的惨死露出任何表情来,他木然的看着,看着金发首席意味不明的对着天空笑,似乎说了什么,田昭绫分不清。
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不想要这样的重逢。为什么会是这样?
——有那么一刻他想就这么发疯和琴酒同归于尽好了。
干卧底的人,通常都是刀尖行走的舞者,与虎同谋,降谷零不愿意让他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到死之前都没有和田昭绫多对视一眼多说一句话,确认尸体凉透的人是琴酒,丢下一句把尸体处理好就离开了。
田昭绫回过头,他看到了诸伏景光。
同时也是组织的代号成员:苏格兰威士忌。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似乎死掉的人不只是降谷零,还有另外两个连真名都被掩藏起来的卧底。他们借着处理尸体的由头和降谷零收尸,收殓波本威士忌的遗物,抹去那不小心露出的可能会牵连他们的马甲。苏格兰威士忌全程都很安静,在田昭绫想和他说点什么的时候,他只是微笑。
没有责怪,甚至没有歇斯底里的质问。
死去的人是他的挚友,从小陪伴他长大的幼驯染,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诸伏景光却表现的毫无异常,就像是真正的苏格兰威士忌。
他的笑容温和沉静。
……可那双蓝色的眼瞳深处溢出的是仇恨与怨怼痛苦。
他知道田昭绫不是有意的,而田昭绫对他来说,也是警校生期的好友,重要的战友,两个人没有可比性,但命运就是突然捉弄人。
如果多做点事前准备……是不是就能知道波本威士忌和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份了?
“没关系。”
我恨你。
“我不怪你。”
我恨你!
“毕竟在这之前你也不知道我们的身份不是吗?”
为什么是你?
“在卧底任务开始前,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为什么是你杀了他?
诸伏景光的笑容温和,语气也相当平静。
田昭绫说,对不起。
苏格兰威士忌脸上的笑容消失,就像顷刻间被一键清除的画布,墨色慢慢晕染开来,那面无表情的,冰冷的模样让他的模样看起来十分陌生。
这次苏格兰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中提到降谷零。
在那之后,尽管他们被分配成了搭档,诸伏景光也很少在私底下以从前的名字喊他,无论什么时候看向诸伏景光,他脸上都是那完美的、温和的微笑。
似乎在失去朋友与罪孽中挣扎的只有田昭绫一个人。
时间真的会治愈一切吗?
在苏格兰威士忌的身份暴露前,互相扶持帮助的两人难得谈起了过去。
在卧底的时间他们都与从前的一切断绝了联系,田昭绫得知伊达航的死讯也是在一个月之后了,死于车祸,司机过度劳累没有看到他。如此荒诞的死因叫人难以联系上从前在警校生里最沉稳可靠的班长。
详细说起来,似乎他们几人毕业后,都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相继离开。
萩原研二死于爆炸,当时田昭绫冲动之下复仇,把自己的命也赔上,奇迹般重开后得知当时被策划这起事件的炸弹犯有两人,另一个人为了复仇,在后来的摩天轮事件里用同样的手法带走了松田阵平。
后来是降谷零…现在是伊达航。
原来那几个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重开这件事田昭绫没有和任何人说,这太奇怪了,但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情绪上头,他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交代给了诸伏景光。
连同他重开之后所做的一切,在即将又一次提到降谷零时,诸伏景光打断了他。
“你还真是个怪物呢。”
诸伏景光唐突的说了这么一句,在看到田昭绫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后,他又笑着说,“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吧?”
诸伏景光没有忘记。
他比任何人都要痛苦的煎熬,每分每秒对他来说都是钝刀割肉的凌迟,深知这并不是田昭绫的全部错误的诸伏景光,也不能那么容易的原谅他。
苏格兰威士忌卧底身份暴露,一切和过去重叠,执行人依旧是田昭绫。监督人是琴酒。
临死前,苏格兰威士忌用那双带血的手紧紧握住他。
“…我会在地狱对你微笑的。”
奇怪,他明明不想这么说的。
苏格兰威士忌看到田昭绫脸色的麻木,和波本威士忌死那天如出一辙,褐色的眼睛能清晰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们都不是年轻气盛的警校生了。
“……所以,你也不要一直板着个脸吧。”
“多对我笑笑…”
蜿蜒的血痕留在田昭绫的脸颊,手落了下去。
………………
……………
……
…
这一刻,田昭绫终于明白了他人生重开的意义。
并不是什么恩赐,也不是什么机会,这是这个世界对他这个外来者的恶意。
是对他傲慢无礼的惩罚。
如果一开始悲剧的源头就是他,那么他会在自己出现之前,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