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昭绫不是第一个知道萩原研二死讯的,但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带来他人生变故的爆炸案在这一年中的追查里陆陆续续牵扯到了许多东西,甚至让他在警校都时常不寒而栗。他经常告诫自己,为了安全,也为了能继续参加萩原研二后半辈子的生日会,他都要谨言慎行,保护好自己的生命。然后盯紧最容易冲动的松田阵平,避免让他真的毕业后犯下“暴揍警视总监”的罪责而锒铛入狱。
他脑子里的计划太好了,过去的数十年他都是这么井井有条计划自己的人生,更何况他还相当自律,没有人会怀疑他确实会按照这么计划的人生走下去。
直到那没有尸骨的、破破烂烂的警服被出现在他面前。
按理来说,那相当于最后的“遗言”一样的服装,理应优先是送去萩原家,问过长辈意见才能再做其他处理。其他不相干的,就算是从小长到大的朋友也只能在处理后的送葬仪式,或者下葬前才能看几眼。他们爱他,他的家人也爱他,血缘联系在人际关系的疏通中占比太重,如何抉择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可他就那么看到了,那眼熟的他能倒背如流的警号,那与崭新的帽子不相符的残骸。
田昭绫想,他当时一定很平静,因为他就算是认出来那东西象征的意义和对应的人,他都没有丝毫停顿,打量了几眼就撤回目光,接着抱着收集到的文件离开了。
后面那消息被激动的好友证实,他都是平静冷淡的。旁人以为他是在悲伤所以沉默,递过来热水关心他,田昭绫迷茫地眨眨眼,想了想没有解释这美丽的误会。
他最终没去参加萩原研二的葬礼,那天正好下雨。他被后来找到的松田阵平堵在小巷子里一顿打,怒骂他是个没有良心没有人性的魔鬼。这么多年的好友,田昭绫总不至于因为这个被激怒从而和他大打出手,都是成年人了,太多的事情不用非要说的那么清楚。还好他痛习惯了,任由松田阵平发泄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在他力气用尽、按着自己慢慢滑下去的时候,扶了一下,解释到:没去是因为上头派了任务。
松田阵平又是不可置信的看着他。田昭绫不懂,他的眼神里带着惊怒和怨恨,这样的眼神根本不会出现在他认识的松田阵平脸上。恍惚了一下,回到现实,他认清有这样眼神的松田阵平就是现实。
松田阵平恨他?可他为什么要恨他?
他说田昭绫,你真可怕,你语气平静的好像从不记得这个人。
这样啊。
是吗?田昭绫没有回答他,他本来就不太爱说话,即使这么多年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磨着他试图让他多说点,他都无动于衷。不过按照松田阵平这样的说法,他可能真的没把萩原研二这个人放在心上吧。
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有很多身不由己和谎言,过去那些自以为永恒的承诺现在看来都是想到就会发笑的黑色幽默,田昭绫什么也没思考,他只是在松田阵平的目光下缓缓点头。手机铃声这时发出了声音,这代表他又有新的任务了。
松田阵平松开了他,出乎意料的平静。他说你走吧。
田昭绫走了,任务不等人。这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说来好笑,在萩原研二死去后,田昭绫没有为他流一滴眼泪,甚至很少想起他。特殊爆炸物处理班的同事顾及他们曾经的关系对他的名字莫讳如深,处处小心翼翼的不让他想起伤心事。每次看到他们这样,田昭绫都会很疑惑,他们是真的看不出来他根本不难过吗?为什么要这幅样子,曾经能和降谷零平分秋色的田昭君可不是瓷娃娃。
人的脑补能力是强大的,就算田昭绫有解释过,他们还是一厢情愿的做着自己认为的事。
田昭绫反驳无果多次后干脆就闭嘴了,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他很勤快,稳定性很高,能迅速在各种极端的情况中冷静下,立下了不少功劳。也逐渐把自己的名字传播到每个人的耳边。
他听过别人对他的评价,哪里都不错,只是太冷漠了,不近人情,不像是警察。
这些评价在他刚入学那会儿他也听过评审官这么说过,可最后他仍然入学了,不止做了警察,成绩还相当不错。不知道这算不算【观众】们说的逆袭。
追查他生命中那起爆炸案的进度被暂时搁置,田昭绫再次想起萩原研二的那一天,他正准备重新收拾一下自己太久没有回去以至于落灰的屋子。
工程量有点大,田昭绫在回来之前忙了很久,没怎么休息,现在没打扫太久就感觉累了。他拄着扫帚随意往后一靠,就是在这么个休息的间隙。他突然想起了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如果现在有他们帮忙,他应该会轻松很多。
这样的想法出现只有一秒,下一秒他就反应过来,看来真的和别人说的一样,他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只有对他能有实际性影响的人才会在他眼前有存在感。不出意外,他也是这么觉得自己的。
别人这么说,他也就这么一直认为。
田昭绫并不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他又不是失忆了。偶尔也会想起三个人过去的日子发生过的事情,比如那让他第一次看到萩原研二在他面前被气得哭出来的捉迷藏。三个小时里,他独自呆在狭小又黑暗的柜子里,默默等待“鬼”来捉他。游戏当然是他赢了,所有人围着他讨要胜利秘诀,看着那些笑脸,田昭绫却没有想象的开心,当时他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秘密基地被其他人发现了。现在想想,似乎并不只是那么一回事,当松田阵平的询问和萩原研二的眼泪同时存在那一刻,田昭绫发现自己在那三个小时里的等待其实是怀有期待的。
很不幸,第二次捉迷藏两人仍然没有找到田昭绫。那也是田昭绫第一次看到萩原研二被气哭,他抓着他的手,很用力,看起来是想要打他,松田阵平沉默的站在萩原研二的身后。田昭绫等了有一会儿,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抓着田昭绫哭个不停。
田昭绫不知道当时的愧疚是从何而起,萩原研二的眼泪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情。但他不能理解,也没人和他解释原因。
日历上标注的时间被他一个个用红笔划去,最终圈在了一个特殊的日期。
十四年前的今天,是他认识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的日子。
在天黑之前抓到害死萩原研二的炸弹犯其实并不容易,起码对视力有碍的田昭绫来说,对方出乎意料的狡猾,需要他更改原本的计划,去施行更加周密、疯狂,也更加无可挽回的行动。
炸弹犯跑入了大楼和他玩躲猫猫,这让他不可避免的又一次想起了萩原研二的眼泪。田昭绫提着枪,本质上他现在时间属于下班,是不能配枪的,他又是警察,这是知法犯法。只是他下班前留了个心眼,没有一如既往的乖乖上交。恰好他平时给人的印象不错,就目前为止,暂时没人发现他的“问题”。
他原本想发现对方的第一时间就击毙对方,但人的求生欲往往能激发未知的潜能。老鼠极限逃脱猫布下的网,在昏暗废弃的大楼和他周旋。
田昭绫紧随其后。
月色很美,也很容易勾起一点回忆。
萩原研二刚死那段时间,田昭绫被骂过很多次“假惺惺”。
他买了花,也买了萩原研二喜欢的食物,甚至还带了生前萩原最喜欢的游戏机。他放在冷冰冰的墓碑前,身后不断传来窃窃私语。不懂人心的田昭绫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执着骂他。只是没有难过伤心的情绪,就不配前来祭奠死去的友人了吗?人类社会对于这种寻常的道德指标真的很奇怪。
本就对他人话语不是特别敏感的田昭绫没什么太大反应,他盯着墓碑上萩原研二的照片,就像透过这张照片去看到那至他于死地的爆炸现场。他当时正在另一边执行拆弹作业,没接到萩原研二的最后一通电话,松田也不愿意告诉他遗言是什么。他伸手:照片上萩原研二的笑容很端正,单从这个来看,没人能第一眼看出他是那种多情不着调的性格。
回到现实的大楼。田昭绫跟踪老鼠走进去,事到如今他已经摆脱了怕黑的阴影。脚底下到处都是碎片,需要很小心的走路,男人粗重的喘息回荡在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让人轻而易举就定位到了躲藏的位置。田昭绫慢慢逼近,他猜自己的脚步声在男人心里应该像死神敲的丧鸣钟吧,顺便抬手摘掉那条松田阵平送给他的眼罩,视野在月光的帮助下逐渐清晰,他感到一层沉闷的重量覆盖在了他的表面。
也有可能是心脏,毕竟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胸口闷的厉害。
是预感到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吗?
男人视网膜出现他的身影时先是惊恐的看着他,黑洞洞的枪口还弥漫着使用过后硝烟的气息,对准他随时都能威胁自己的生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极端情况里,男人那表情转而变得快意扭曲,他几乎是愉悦的怒吼着,仿佛大获全胜着说:田昭警官!!你原来也有这种表情的时候啊!真是太让人惊喜了!
什么表情?
田昭绫没有去问,他安静的,平淡的去触碰那覆盖在他心脏上厚厚的一层灰,抚开。像是小精灵不慎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那瞬间充盈在他躯体里,冷却他血液的记忆开始横冲直撞。让他忽然感到迷茫,难以呼吸,甚至差点忘记自己要做什么。
不是很好。
有种他马上要上吊自杀的错觉,但好在他脚底下还垫着椅子。
萩原研二被炸死的感觉应该比他痛苦万倍。说到底他没经历过,他也不清楚那全身碎裂挫骨扬灰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萩原研二会惨叫吗?还是保持沉默呢,他一个那么喜欢说话的人,应该会说很多很多的话去转移注意力,又或者那瞬间时间太少,他只能短暂的拨通电话又强制性地挂断。
黑洞洞的枪口被放下了,田昭绫忽然改了注意。他丢过去一捆绳索,逼迫对方将自己捆起,最后协助他打上死结的步骤。然后凑过去问:是你杀了萩原研二吗?
田昭绫凑的很近,几乎贴到男人的脸上。这是一个十分暧昧和反常的举动,可他脸上表情淡淡。
一个毫无营养的问题,答案也是毋容置疑的。他根本没指望能听到什么回答,忏悔就更不必了。于是田昭绫彭彭两枪废掉男人的两条腿,防止对方逃跑。做这事的时候,他脸上还是茫然的表情。
你看看你这个鬼样子到底哪里像个警察?!
鬼冢教官的记忆体跟在他的身边怒骂,旁边还跟着缩小版的松田阵平、诸伏景光、降谷零和伊达航,他们跟着田昭绫行动,去哪跟到哪里,阴魂不散的在他耳边喋喋不休的说教着警察的守则,那被他抄了有一千遍的警察手册,五千字的检讨。谴责他的冷血和暴行,快点住手,田昭绫啊田昭绫,你根本不适合当警察,你没有警察那样高洁的心性,你做警察只是玷污这份高贵的职业。
田昭绫没有理会耳边的话,他只觉得眼睛疼,不知道是不是旧疾复发。幻觉里那仿佛吊住他的绳索在慢慢收紧,让他有些痛苦。说到这里还真奇怪,明明在幻觉里他是垫着椅子的。
收拾好现场,他把男人丢在废弃的大楼里,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下了楼,丝毫不关心男人会逃跑的可能性。开车到最近的加油站,买了几桶汽油,又去便利店买了一份紫菜包米饭。按照计划好的那样前后花了不过半小时,他折回来。田昭绫突然很想唱歌,于是他哼着歌,搬着汽油上楼。歌声回荡在格外安静的废弃大楼里,像是鬼魂在飘荡。男人还躺在地上,因为腿部受伤又冷风刺激,疼的面部扭曲。
田昭绫开始往四周泼汽油,有东西挡着,他就一脚踢翻,把这层里里外外都浇上了汽油,在男人身上,最后是他自己。
没想到警校的训练真正有作用是在这里,他已经隐约可以听到外面有警笛声在迫近了。
汽油是液体,从上往下倒,不可避免的会灌进口鼻中,闻到汽油刺鼻的味道,田昭绫就想起了萩原研二的性格,他喜欢刺激的事物,更喜欢做刺激的事。偶尔闲来无事没什么要做的,萩原研二会约他和松田阵平去飙车。
萩原研二高声大笑着踩下油门,那样子快意又疯狂,在他的脸上有着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危险魅力。松田阵平脸色苍白的抓紧田昭绫的手,田昭绫被他抓的手疼,也被车速吓到,一句又一句的让萩原研二开慢点。
如果超速行驶会被当成违法犯罪抓起来,萩原研二已经可以死刑了。
噢,好像本来就是违法的。
怎么什么东西都能想到萩原研二。
被放在一边的电话从刚刚开始就像催命符一样的响个不停,在寂静的楼层中格外刺耳,亮了又暗。田昭绫抬眼望过去,震动的手机上显示是名为松田阵平的联系人一直在打他的电话。不知道他是不是猜到什么,所以电话几乎是不间断的一直在响。
不要老是争当临终接线员啊,松田阵平。
追在他耳边絮絮叨叨的小人开始换个方法说教他,诘问他为什么这么做。说着说着,那个本来很沉默的缩小版松田阵平突然开始尖叫起来,声音很刺耳,他冲过来撞田昭绫,咬他的血肉,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样子。小阵平在哭,他的眼里有仇恨,紧紧握拳,小诸伏和小降谷联手都没拦住他。毫无意义的行为不会影响到他,田昭绫看了,只是感叹他们这几个不管是现实还是幻觉都真有活力啊。
刺鼻的汽油味唤醒了半晕厥状态的男人,他盯着田昭绫提着几大桶汽油做完这一些,看着田昭绫拍拍手施施然安静地坐到他面前,对视几秒,笑了出来。
能让珍贵的拆弹警察和他陪葬说到底也是他赚了。
田昭绫可不管他的想法,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这次是肯定式:是你杀了萩原研二。
打火机在他的手中被无声点燃,田昭绫的声音和外貌相反,不难听,低下来还有种柔情,就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温柔里隐隐透露着隐藏的很深的偏执。
“那我们,都别想痛快的去死,都给他赎罪好不好?”
田昭绫眉眼弯弯。
“呲”的一声,打火机落在地面发出清响,带起一阵火焰,接着火焰越来越大,怒吼着叫嚣着扑向能看到的一切东西,火焰产生的高温甚至能够灼烧空气,噼里啪啦顺着汽油舔舐上人体,直到把两道人影完全淹没。
萩原研二感受到的痛苦会比这个更难受吗?
幻觉里,那脚底下的椅子被踢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