萩原研二好像做了个很漫长的梦。梦里他从一个小孩子跌跌撞撞长大成人,认识了许多人,也告别了很多人,最后他那既不是热血漫画也不是悲剧现实主义的人生终结于一颗突然二次起爆的炸弹上。
炸弹的包装并不起眼,也不新颖,点根烟的功夫就能安全拆卸。
用小阵平的话来说就是:区区炸弹,只需要一回合!
一回合就是三分钟。
很难以置信吧,如果不是萩原研二自己就是拆弹警察,也不敢相信这么小的一颗东西是足矣带走方圆几十里人的性命的恶魔。也带走了他。
但当他满身伤痕的睁开眼,那让他头皮发麻的剧烈疼痛告诉他好像并不是梦。
浓郁蔓延的消毒水、染血的绷带、滴答的吊针。
——萩原研二,他从鬼门关大摇大摆的走了一圈,香烟的火星还没弹到地上,就被人连拖带拽的扯回了人世间。阳光从窗口的缝隙中漏出来,洒在身上,感觉暖洋洋的。
台桌上摆着的日历是十一月十四日。
距离七号已经过去了一周,本应该被炸死因公殉职的拆弹警察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醒来,全身都被严严实实的包裹,某处的绷带还往外渗着血。
呜哇...看起来真严重、
他还活着啊。
萩原研二挠挠脸,虽然他并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并不妨碍他由衷的感到庆幸...可以这么说,如果能活着,没有人会想死。萩原研二也并不是那种了无牵挂的世外隐者,他关心的东西很多,想念的人也很多,在察觉到自己没有死掉的这瞬间,他非常高兴,这就是一个俗人的想法。
不过他还没有因为生还感动太久,就被迟钝的痛觉击沉了。
糟糕,全身疼的不像话,有种痛不欲生的美感。
萩原研二蔫蔫地躺在床上,刚刚的高兴也因为全身迟钝的疼痛驱散了些许。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亮亮的,有人曾说过他只需要依靠眼睛就可以俘获女人的芳心。并没有夸张的成分,毕竟当那淬着光亮的紫水晶般的眸子专注的看着你,想必很少有人能拒绝他的要求。
那么问题来了,救了他的人...是谁呢?
他所在的屋子明显并不是什么正规医院,而在他的记忆中,为了拆弹作业已经遣散了除了专业人员的其他人,不会有人混到现场,更别说在炸弹突然二次起爆的时候,他还不知死活的抱着炸弹往反方向跑了。
因为嫌闷所以把防爆服脱了,那样近的距离。正常来说,生还率是0%
但是他却活下来了。
他能感受到阳光,能感受到身上伤口传来的痛楚,能思考自己的现状,也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
“......总觉得有点毛毛的。”
幸运的生还者喃喃自语。
在萩原研二过往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他是一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现在却有点不确定了。
神?鬼怪?还是其他什么?
反正不是伟大的科学拯救了他。
而就像是解密时间到,为他专门答疑解惑一般,萩原研二听到了自前方右侧传来的开门声。
“咔哒”接着是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萩原研二猛地抬头,在他面前的是......
胸前挂着【宫田仁树】字样的吊牌,一身白大褂,黑头发,戴着黑框眼镜的医生出现在他面前。黝黑的瞳仁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见到半死不活的病人醒来,他显然也很意外。
萩原研二顿了顿,古怪的浮现出记忆。
他见过他,宫田仁树是田昭绫的主治医师。他听到医生说,不是打招呼,也不是问他身体情况:
“实验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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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是伟大的科学拯救了你哦,萩原研二君。”
宫田仁树带来了美味的早餐。
-
宫田仁树有相当熟练的照顾人的经验,这或许得益于他的职业的原因。
不过让人郁闷的是,自从萩原研二醒来之后,他只在开头说了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就再也没有透露过其他事情的半分消息,让萩原研二无从下口去询问现状。
医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和心里的想法,第二天给他带来了一部手机。
手机的样式并不新颖,但胜在熟练。医生递给他的时候萩原顿了顿,试探性的操作片刻,输入密码,解锁成功,一部内容被格式化却保留了锁屏密码和合照壁纸的手机。
“你可以用这个联系你的朋友和家人,给他们报个平安,但切忌让他们暂时保密。”
如此老土的密码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设置了,更别说这合照连他和小阵平都不知道。
......毫无疑问,这是他的好友田昭绫的手机。
他的手机怎么会出现在别人手上?他还好吗?萩原研二有太多问题,他抬头想要问医生,对方像又一次猜中了他的心思,对他摇摇头。
“我的空闲时间不多,只能回答你一个问题。”
很宝贵的机会,担忧几乎占据了他大部分心神,萩原研二脱口而出,“他还好吗?”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是他让你来救的我吗】和【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经过生死鬼门关这么一遭,他发现这些问题反而都变得不重要了、只要这个人平安无事,或者他回到了幸福的人生轨迹里,他就放心了。
即便他们因此再也没有交集。
曾经萩原研二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在得知对方退学那一天映照到了现实中,他却没了那天那晚逼供的恐惧。平行线短暂的接触之后交错开,平复悲伤的方法竟然这么简单:安全和活着。
宫田仁树因为这个问题沉默了很久。
其实按照惯例,病人苏醒之后不宜情绪激动,但他是个一诺千金的人。
在病人睁大的眼睛里,他说完接下来的话,“他已经死了。”
医生见过手术台外留候祈祷的病人,也并不是第一次这么宣告一个人的死亡。宫田仁树的心情很平静,比起已经死去的人,他更在意眼前活着的人的感受。皱着眉打量他的一举一动,防止萩原研二一出现什么问题,就能及时的处理。
出乎意料的,他在萩原研二的身上看到一种熟悉的平静。
“啊。”
萩原研二说,“他真的...死了啊。”
——这一刻,宫田仁树在这个狭小简陋的病房里,感受到了两个人身上毛骨悚然的相似感。
这绝对是来自亲密无间的接触里才会沾染上的相似。
他们分明没有血缘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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萩原研二不是什么喜欢回忆往昔的人,甚至连念旧都算不上。他不擅长让自己或者让他亲近的人沉浸在痛苦中无法自拔,高超的社交技巧使得他能够随性的调动情绪,比寻常男性更细腻的心思使得他能够更容易共情到别人的想法,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被说是一个很适合在夏天出现的人。
这个评价是他的朋友提出的,原因是他正是在朋友最煎熬的夏天出现在他生活中,紧急拉了他一把而得出。
这个朋友就是田昭绫。
田昭绫是一个很闷的人,他不喜欢说话,比起松田阵平,他显得墨守成规,硬要拿东西来比喻,他就像一块上世纪未开化的石头。在萩原研二攻破小刺猬松田阵平的防线转向他后,警惕的没有任何缺口。
如果交友也有成就显示,萩原研二猜小田昭是地狱级别的难度。
——唔,其实他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么叫他。“小田昭”的称呼显得平庸、通俗,几乎亲密一点的人都能这么叫他,萩原更喜欢叫他“小绫”或者“绫君”。
要问为什么,因为每次这么叫小田昭都会露出很可爱的表情。
这样的判断源自于萩原第一次尝试叫他小绫的国小,刚认识没多久的新同学绷着一张可爱的小脸,听到人气超高的班长如此亲昵的叫着自己,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一个非常容易害羞的、很有趣的孩子。
班长当场没忍住露出笑容,他当时的想法是什么呢,好像是很好玩,无论是松田阵平还是田昭绫,都太有趣了,有趣到让他觉得不和这两个人交朋友人生就不完美的地步。
当然,他做到了。Hagi大人的魅力无双,又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呢?
——他唯一没有得偿所愿的事情,大概就是临近毕业的期末测试吧。一心想着在新朋友面前出风头,结果完全被聪明的小朋友比了下去,从成绩上狠狠碾压了呢。
真是捡到宝了,小绫同学竟然还是个学霸。
年纪尚小的萩原鼓起包子脸,这让他看起来可爱的叫人移不开眼睛。松田阵平茫然的在他旁边看着他突然握紧拳头站起来,接着听到他霸气宣言:“小阵平!为了美好的未来!我们一定要向小绫同学学习!拉进关系先从问问题开始!”
小阵平露出了“你的脑子终于被驴踢坏了啊”的表情,看了看自己满江红的试卷。
最终他在家长强大的压力和萩原的软磨硬泡下勉强同意。
嘛,田昭绫反对无效只能被迫在老师的授意下辅导两人那就是后话了。
那是一个很美好的夏日,起码对萩原研二来说。他认识了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最重视他的两位朋友,而他也同样珍重着他们。
年幼的萩原研二会用呼吸的空气和环绕着鱼的水来比喻两位友人。
成年的萩原研二则会用不可分割的三人来简洁明了的解释三人的关系。
三人的友谊奇妙的在平衡下跌跌撞撞的维持到了大学,因为田昭绫不爱说话和松田阵平容易冲动的脾气,他没少在两人中间充当缓冲剂。而比起能够稳定安抚好的松田阵平,年龄的增长让田昭绫充满了不可控因素,这曾不止一次加深萩原研二的紧张感,他害怕哪一天醒来,就收到面冷幼驯染的断交短信。
不是没有告诉过他,小绫同学思考一阵,只是笨拙的安慰他不要害怕。
他一直都这么闷,这么笨拙。
仿佛无论过去多久,时间在他们身上附加多少光环,对于田昭绫来说除了身高和年岁,其他都是静止的。
小绫同学说,除非死亡,不然没人能分开我和你。
这句话很眼熟,萩原研二曾在某个话本里、电视节目里、告白情书里,许多地方看到过。
他唯独没有听到有人这么说过。
如果18岁的萩原研二知道22岁的萩原研二身上发生的事,应该会当场很急切的给低情商的好友解释这是一句特殊的语境,就和“今晚的月色真美啊”一般,不能轻易随便的说出口。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生死都不能拿来当作承诺的筹码。
现在,田昭绫永远的离开了他,就像他说的那样。
小绫同学再也不会骂他多事了。
他做好了作为拆弹警察的责任牺牲的心理准备,却唯独没有准备好面对他和小阵平的。
萩原研二伤心的快要死掉了。
这样生不如死的别离……还不如就让他死在爆炸现场好了。
真的好痛苦啊。
小田昭,小绫,绫君。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闭口不言呢?难道对于你来说,我是只能被保护的存在吗?
萩原研二不能理解也不能认同。
—
宫田仁树会定时来查看他的身体情况,在他通过死去的人的手机联系上自己的亲朋好友之后,萩原研二没有再问过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松田阵平很震惊,震惊过后则是咬牙切齿的威胁,随后又沉默一阵,告诉他田昭绫当街杀人后自杀了。
他没想过是这个原因导致了友人的死亡。
萩原研二下意识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回答知道了。
他敏锐的察觉到了眼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对他没什么恶意,又似乎对田昭绫的经历了解一二。所以在对方要求自己留在这里恢复身体不要暴露时,萩原研二选择了答应。
宫田仁树说你们作为幼驯染真的很有默契,连选择都是一模一样。
嗯,是这样呢。
看吧,他留下来是正确的,医生会自己透露给他关于好友的事。
那些他不知道的,被隐瞒起来的,黑暗中腐烂的。
小田昭,你不告诉我,我总有办法知道。
从不定时随意的闲聊中,萩原研二知道了比以往更多的东西。他原以为自己是距离真相最近的人,但经过一番旁侧敲击,他又没有那么确定了。田昭绫的做法他不能苟同,甚至可以说的上是心痛。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却一条路走到黑以至于自我毁灭。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被医生用平淡的语气诉说,萩原研二才明白,他不是被谋杀的,他是被逼疯的。
萩原研二的死去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有选择,但是没必要,因为他最想保护的人死了,他为什么不可以发疯,说到底他根本不在乎自己会怎么样…萩原研二几乎能完整猜到当时死去友人的内心想法,太固执了。特殊的体质,写有他死讯的报纸,没有尽头的黑暗囚笼,松田阵平的改变,卧底友人潜在的危机。
于是小绫同学选择了自我了断。
他是以罪犯的身份死去的。
疗养到后期,萩原研二经常会在耳边听到某句话,医生宽慰他会好起来的,这只是正常现象。他知道是幻觉,但他控制不了。
除非死亡,否则没有东西能让我和你分别。
小绫同学的声音又轻又温柔,就像是在安慰他好好生活那样,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个十八岁的夏日就这么落下了帷幕。
—
我好想你。
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你在听吗?
记忆里面容稚嫩的田昭绫回过头,沉默一阵,无奈的用手捂住喋喋不休的他。
“我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