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极大,里面,横七竖八的坐满了,士兵。
他们有的已生白发,有的肢体残缺,有的满面疤痕……
叶流心站定,声色凝重:“诸位,王爷今日前来探望你们了。”
“王爷……”有一名断腿的老兵,杵着拐杖撑了起来,“真是王爷……王爷来看我们了!”
“王爷来看我们了!”其他老兵也纷纷站了起来。
“王爷真的来了……”
“王爷,七年了……你还记得七年前蒙州,你、你路过营地,同我讲过一句话……”
“许是不记得了吧,”另一名缺了一只手的老兵,推了对方一把,“看看你这一脸的疤!”
“王爷也变了啊,王爷比七年前还高了……”
“王爷我脸没坏,你还认得我不?有一场战役我受伤抬回来,王爷路过,亲手给我敷了药。”
江羿被一群老兵团团围住。
他额角突突的疼,记忆,全都爆炸似的在他的头颅里涌出来。
不是这些年的。
而是,七年前的……
这些人,他,记得。
失去了整整七年的记忆,故而七年前的记忆,就如同刚刚发生了一般,鲜明真实。
须臾,他才压下了胸腔里那团乱涌的气息。
“你们……”还活着。
七年前的蒙州一役,竟还有这么多人活着。
“我们都活着!王爷,是叶将军救了我们,将我们安顿。”
“是啊,这七年来,都是叶将军照顾了我们……否则我们早死在蒙州城外了。”
“叶小姐也常来看望我们,她总说,王爷有一天会来的……”
“叶小姐没有骗我们!”
江羿看得出来,他们虽然身体残缺,但个个精神饱满,面色红润。
白发的,也只是年纪大了而已。
七年前,他只知道几乎全军覆没。
就算有零星活着的人,大约也无处可寻。
他金尊玉贵,约莫也没想过去找这些身份卑微的幸存者。
可是,叶家却将他们寻来,养着他们。
叶家,做了本该他做的事。
“王爷,你莫要气馁。”这些下等的士兵,虽然懂尊卑,却不太懂礼节,
但说出的话,却真挚又诚恳,
“王爷你一世英才,蒙州之事,是副将一意孤行擅作主张酿成祸事,与你无关。”
“王爷,待你重新掌军之日,戎夷宵小必定被你打得抱头鼠窜!”
叶流心抱住双臂。
“王爷,”她没了往日刻意拿捏的娇软声调,声音却如铿锵玫瑰,“这七年,你每年都去孟览山悼念战亡将士,娇娇倒认为大可不必,死人已无可追缅,不如多看看眼前,与未来。”
江羿无言。
是吗……
殷策告诉过他,他过去七年,每年都去祭奠。
他没多想。
他只想迅速找回记忆。
在他的认知里,他刚刚结束了蒙州噩梦一般的战败。
失败、死亡、崩塌、颤栗……如影随形。
他甚至不知道,他回京之后,是如何熬过这段时光,再将它全部埋葬。
江羿冷漠镇定的面容之下,暗藏着无处诉说的焦虑和压力。
但是今晚上,在他急于寻回记忆的时候,叶流心,却将他带到了军营之内。
她,要他再度面临七年前的噩梦。
但她说,亡魂不可追,多看看眼前……
眼前,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含着热意,望着他。
他们或断手断脚,或毁容年老。
但他们并没有断绝希望。
他们告诉江羿,还有人活着。
活着,就有未来。
方才心中乱涌的气息,慢慢化成一团舒缓却滚烫的热气。
“诸位,王爷今夜来访,当与诸位痛饮一杯,来人!”叶流心拍掌,“架锅!”
立刻有士兵抱着柴薪、大锅,以及不少食材进来。
江羿不解。
叶流心倒是对他一笑,油灯之下,明丽得好似春日花卉。
“王爷,请上座。”
士兵升起火来,把锅架上。
锅热,叶流心提起油桶,倒入菜籽油,再放入一大团牛油。
待到牛油融化,油也开了。
她操起一大盘早已经备好的火锅底料,哗啦一声倒下去。
油与料的碰撞,激发出烟与香味。
叶流心拿了一柄大铲,来回搅动翻炒锅内。
锅里红红,女子舒展双臂,游刃有余,倒把炒料做成一番行云流水。
料炒好,倒入高汤,沸煮。
叶流心让人端来一盘盘荤素的菜。
“今日王爷来看望大家,我也亲自下厨,宴请各位军士,愿各位鸿愿展翅到白头!”
话毕,她率先举起酒杯。
“叶流心在此,先敬王爷和各位一杯!”
她仰头,红颜不让须眉,一杯酒倒入口中。
“好!”
“叶小姐不愧是将门之女!”
“王爷、叶小姐,我也敬你们一杯,祝王爷与叶小姐百年好合!”
“我也要敬王爷同叶小姐!”
“王爷叶小姐……”
……
江羿端起酒杯,一一回敬。
酒入口,算不得什么佳酿。
该是他平日怎么也接触不到的劣等品。
但多饮几口,却能从辛辣的口感中品尝到一丝难得的畅快。
“叶小姐,那个,这个要怎么吃啊?”
火锅煮得香味滚滚,现场的人都忍不住吞起了口水。
叶流心笑吟吟地夹起一片薄薄的羊肉:“我来教大家,这叫火锅,该这样吃……”
她轮番把各类菜放入大锅中。
一一介绍各类菜式和煮的时长。
很快,鲜红的锅汤中,便翻滚着各类五色十彩的菜。
士兵们全都拿着筷子,忍着食欲,只看向江羿。
江羿不吃第一口,他们不敢吃。
“王爷,要尝尝吗?”叶流心问江羿。
江羿:“我不喜辣。”
这香味甚是浓郁,引得人食指大动。
但他知道,他不喜欢、也不擅长吃辣。
“无妨,娇娇给王爷做了一盘芝麻酱碟,一盘香油碟,都可以解辣,王爷不妨试一试?”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
江羿,默许了。
叶流心便夹了一片羊肉,又夹了一块切成花的鸡胗,分别放到两盘料碟里。
“王爷。”她把菜裹了料,递到江羿口边。
江羿:“我自己来……”
“王爷……”叶流心又切换了娇柔嗓子。
江羿还想再拒绝,冷不丁看到满帐篷的将士,全都用八卦且兴奋地眼神看着两人。
“王爷!你领兵打仗那般威猛,怎的现在忸怩起来了呢!”有个嗓门大的老兵,粗着喉咙大刺刺地问。
“对!王爷,你莫羞!”
“叶小姐敢喂,你就敢吃!”
“吃!”
“叶小姐,上!”
“上!没有我们叶小姐搞不定的俊儿郎!”
“噢噢噢!”
一群人,居然开始鼓掌吆喝,那劲头跟闹洞房有得一拼。
江弈垂眼,青花云纹碟,碟中一朵鸡胗切成花,裹了亮亮的油,香味扑鼻。
他才有点动摇……
“王爷……”一声略带幽怨的清吟突然从帐门口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