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离的身体像是被冻住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那张惊为天人的俊容上,看不见丝毫的害怕、惶恐、不甘......
他是那样的平静,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漂亮瓷偶,沐浴在晨曦的阳光中,无知无觉。
实际上,他早就设想过自己的死亡。
被人贩子拐卖以后,被孙浩拍下之前,他设想过无数次自己的结局。
他想过,自己可能会作为炉鼎,被修士吸干修为,身体破败,容颜不再,被那个修士的其他炉鼎、侍君、侍妾......排挤,年纪轻轻的死去。
他也想过,自己可能会被修士养做“交际花”,用来陪伴一个又一个的客人,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可还是在某个清晨,他失手打翻了茶盏,死在了客人的一怒之下。
他还想过,他与他的主人浓情蜜意了很久,直到某天,主人需要与身份般配的修士结缘,主人为了证明对他早已忘情,于是,当着修士的面,亲手杀了他。
......
因此,他在见洛雪衣第一面的时候,他是惊喜的。
他的主人不是男人,也不是鹤发鸡皮的老人,是个年轻貌美,天赋很好,身份尊贵,地位不凡的女修!
这简直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
初见洛雪衣时,他满身的傲骨,满腔的傲气,都是伪装。
如果他不是一只半妖,或许他真的可以这么骄傲吧?
可在他被拍卖行送到妓院的那几年,他本就不多的傲骨,早已被一点一点的磨掉了。
就连他离开会客厅时,回首与洛雪衣的对视的那一眼,都带着几分勾引的成分。
他本以为,遇到洛雪衣这样好的主人,他能像菟丝花一样攀附在主人的身上,借机积蓄力量,慢慢提升自己的实力。
可看着盛怒中的夜殊辞,他明白,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所有的心机,他所有的谋略,都毫无作用。
他要死了。
他真的要死了。
没有墓地,没有墓碑,没有祭奠......
他的存在就像一阵风,轻轻吹过,毫无痕迹。
很快,所有人都会忘却他这个低贱的半妖。
所有人。
也包括她。
这一刻,他的脑海中掠过了无数念头。
——如果一开始,他没有介入纪成蹊和夜殊辞之间的斗争,他或许不会这么快死去。
——可纪成蹊的优势本就不如夜殊辞,他若不帮忙,纪成蹊又怎么能跟夜殊辞斗起来?他又怎么拥有靠近她的机会?
——弃了洛雪衣,选择白冰清,不好吗?白冰清似乎对他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好感,他何必要冒那么大的风险,去帮纪成蹊?
——就因为心底的那一点点奢望,就无视了其中的风险,宿离,你的死,是你自找的!
他轻轻闭上了那双惑人的狐狸眸,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铛——”
失去了灵性的上品灵剑断成了两截,纪成蹊挡在了宿离的身前,伤可透骨。
“师兄,宿离都是为了帮我,你要动手,就冲我来。”
“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师兄天赋异禀,是千年难得一出的天才,神霄宫那么多身怀腾蛇血脉的弟子,可谁都不如师兄身上的血脉浓厚。何况师兄还是天生的刀修,筑基中期就领悟了刀意。
单凭这两点,我当然知道,师兄没什么不敢做的,就是杀了我,也顶多只是受罚,让师父对你失望而已。
只是,宿离之所以会雕刻这些木匣,都是因为我。今天,就是师兄杀了我,我也不会后退半步。”
说完,他血气翻涌,喉咙腥甜,咳嗽了几声过后,手中出现了一柄崭新的长剑。
明亮的日光下,他一袭单薄的青衣,跟夜殊辞对视着。
那双似琉璃般通透墨瞳,反射出坚定而决绝的浮光。
“既然你非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
话落,荡魔劫上散发出黑色的雾气,汹涌如潮水,滚滚而来。
夜殊辞举刀,从容一划。
纪成蹊丹田受创,摔倒在地,带着碎肉的血灌满了他的喉咙。
他挣扎着服下了一颗丹药,面如金纸的挡在了宿离的面前。
“找死!”
夜殊辞眯着眼睛,再次举起了刀。
“铛——”
一面八角宝镜闪过,洛雪衣捂着胸口,猛地吐了一口血。
“樱樱。”
夜殊辞那张冷峻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他扶着洛雪衣,取出丹药,正要送入她口中——
洛雪衣推开他的手,漠然道:“就算吃了你的丹药,我还是要阻止你杀人,师兄何必浪费丹药?”
“他们两个狼狈为奸,联手对付我,樱樱,你别被他们骗了。”
纪成蹊也焦急的将丹药递到她唇边:“师姐,这是我跟师兄之间的矛盾,你不必有心理负担,更不必以身犯险。”
洛雪衣偏过头,避过了他的丹药,她看着夜殊辞,淡声道:“你可以杀了他们,但从今往后,我们就只剩下师兄妹的关系。”
“樱樱,你在逼我。”
“白冰清传讯过来,说三个月以后,就能将宿离带走,孔明珠也说过,想要买下宿离,再等三个月,他就不会再惹你心烦。
至于小师弟,以元婴真君的实力,整座揽月峰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里动静这么大,师父怕是早就注意到了,师父不会让你杀了小师弟的,但你真的要违抗师命吗?”
夜殊辞收了刀,再次将回春丹送入她唇边:“只饶他这一次。”
洛雪衣服下他的丹药,脸上很快就恢复了几分血色。
她掐了个清洁术,抚了抚凌乱的裙摆:“我打算出去一趟,做一次任务,筑基以后,我就没有做过任务了,这三个月,我们暂时不要再见了。”
说完,她收起了八角宝镜,离开了一片狼藉的屋子。
月白色的身影渐渐远去,夜殊辞失神的站在原地。
良久,他动了动唇,哑声道:“我没打算杀他。”
他无数次想杀了纪成蹊。
可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他忍了。
他不会杀了这小子,他只是想让他受点教训。
月白色的身影停滞了一下,很快就如一缕捉不住的炊烟,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宿离站在原地,如梦初醒。
纪成蹊是不会死,而他,是不用死了。
夜殊辞身怀腾蛇血脉,本就比一般人更嗜好杀戮,以他的天赋实力,轻而易举就能杀了他。
但夜殊辞不会动手,因为,夜殊辞对洛雪衣的迷恋,比他想象中的要深得多。
有这样强悍的爱慕者存在,除非洛雪衣对他足够迷恋,或者他比夜殊辞更强,否则,他永远不会有机会。
或许,他本就不该心存奢望。
像他这样烂泥一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他早该将这些见不得人的心思藏起来,白冰清也好,孔明珠也罢,或者是其他任何人,都可能是他的归宿,只有她不是。
死寂一般的沉默中,纪成蹊怔怔的看着那抹远去的身影。
他知道,有师兄在,师姐选他的可能性很小。
但三个月的时间,足已让他产生一丝希冀。
到如今,就连这一丝希冀,他都不能拥有了吗?
他抿紧了唇,胸腔中盛满了酸楚、苦涩、痛意......
良久,他站在夜殊辞面前,对他行了一礼。
他低着头,声音沙哑,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不管如何,我确实不该跟宿离联手,师兄就算教训我也是应该的,等我丹田恢复,再向师兄讨教。”
夜殊辞撩起眼皮,语气像抹了一层冷霜,淬着寒气:“师父怎么收了你这么个弟子?跟顾清涟一个样,不,顾清涟比你会变通。”
否则,他也坐不稳首席弟子的位置。
他嗤笑了一声,转身,朝着洛雪衣离开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