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王爷府中,赵元俨近日来还是恹恹的,情绪不高,白日里不思饮食,晚上呢,就自斟自饮,对月长吁短叹。
他想着夕玦就像那云端,又大又圆的明月,可望而不可及,但曾有一刻,那月光确确实实照在了他的身上。
爱而不得之人,终将成为心头那一抹白月光,只能藏于心间。
可叹,三里清风三里路,再无清风再无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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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前,官家将幼薇赐给了他,他便放在身边当了侍女,同春桃、夏荷、秋菊、冬梅她们几个一样,伺候他的饮食起居。
除了春桃是自幼随身伺候他的,像夏荷、秋菊、冬梅几个也同幼薇一样,都是出生于官宦世家,却因父亲获罪,家中女眷连带被充作宫奴,从原来的官家千金,沦为贱籍,只能为奴为婢,受人驱使。
赵元俨同夏荷、秋菊、冬梅几家都有些交情,不愿见到她们因家道中落,而受尽宫人的凌辱折磨,便将她们几个搭救了出来。
只是因为她们的贱籍身份,都已登记在册,许配不了好人家。
赵元俨就暂且将她们放在身边,当个侍女,但粗活都让下人做,她们就只需要给他端个茶倒个水就好。
这几人自幼也上过家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都有一定基础,赵元俨不愿她们因家庭变故而中断学习,便在府中请了教习,如今幼薇入府,便也同她们一起入学。
但幼薇身份不同,官家下旨,已经脱离了贱籍,他便寻思着在朝中给她相看相看,寻一个人品贵重之人,到时候便以他义女的身份出阁,想必将来在夫家也不会受欺负。
夏荷、秋菊和冬梅几人,见王爷带回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小姑娘,便想着这肯定也是个可怜人了。
给她备好沐浴用的水,还有干净的衣裳。
梳洗完毕的幼薇,脸庞白皙,双颊上泛着一抹绯红,好似红白相间的桃花一般艳丽,衣袂飘飘,周身散发着百花的幽香,宛若出尘仙子一般,显得清丽脱俗,风华绝代。
众人眼里掩不住的,皆是惊艳之色。
只有夏荷,此刻眼睛都湿润了,走上前去,拉着幼薇的手激动地说:
“你可是幼薇妹妹?白伯父还有伯母可好,子衿姐姐呢,怎么没有和你一块来?”
幼薇这时也将夏荷认出来了,她是与父亲一同获罪的沈伯父的独女,沈清荷。
幼年时两家毗邻而居,两家常来常往。
清荷姐姐与她的亲姐姐子衿年纪相仿,从前便是闺中密友。
后来两家父辈都因政敌陷害而获罪,这些年便断了联系。
听清荷姐姐提起她的父母,还有姐姐。
一时间,往日那些伤心事全都涌上心头,幼薇此刻已是泣不成声了。
清荷便也差不多猜到了,命运弄人,想来伯父伯母和子衿姐姐都已不在了,幼薇也同她一样,在这世上孤苦无依。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她紧紧将幼薇拥在怀里,说道:
“子衿姐姐不在了,我以后就是你的亲姐姐,一定会替子衿姐姐好好照顾你的。”
春桃没想到,王爷今日带回来的竟是一个绝色女子,心中危机感十足,对幼薇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她是自幼伺候王爷的,按大宋朝不成文的规矩,自幼伺候公子的,到了一定年纪就会被收为通房,得宠一些的还会被纳为侍妾,甚至侧妃。
她平日里便觉着自己和其他侍女身份不同,穿着用度都是她先挑最好的,剩下的才留给其他人。
王爷对这些小事本就不管,春桃是任性了些,但也不曾有什么大错,便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看到打扮后焕然一新的幼薇,早就见惯了各种美人的神君,倒也没有什么惊艳之感,但他总觉得特别熟悉,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
如今他还沉浸在与挚爱失之交臂的遗恨之中,也就将其他事搁在一旁了。
*
屈指西风几时来,又道那流年暗中偷换。
东流逝水,叶落纷飞,荏苒的时间就这样静静地,缓缓地流逝。
一年,一岁,眼看年关将至,很快就到了官家大婚之日。
东京城里是处处张灯结彩,鼓乐喧天,人头攒动,比上元节还要热闹。
官家大婚,普天同庆,皇宫通往郭家的街道上,百姓夹道欢呼,还有幼童沿途追逐抛洒着花瓣。
绵延数十里的红妆,载着王宫贵胄的马车从街头排到街尾,井然有序,路当中铺着红毯,上头撒着数不尽的玫瑰花,寒风卷着花香令人迷醉,就连满城的树枝上都系着无数条红绸带。
殿前司和护卫司的官兵全部倾巢而出,路旁皆是维持秩序的士兵,涌动的人群络绎不绝,比肩接踵,个个皆伸头探脑地去观望这百年难得一见的皇家婚礼。
对于靠着太后“偷梁换柱”的郭嘉柔,这些日子在郭府也是作威作福,嚣张跋扈,折腾得府中后院的婆子侍女,都苦不堪言,郭府上下是鸡飞狗跳,如今巴不得赶紧送走这个瘟神。
但郭家也不敢怠慢了这位郭皇后,郭崇的正室夫人一大早便亲自来给新娘梳头,边梳还边念念有词: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
梳过头,又重金请来妆娘为其梳妆打扮。
只见她头戴凤冠,身穿一袭宛如天边流霞的嫁衣,内穿红娟纱,外罩着极其奢华繁复的绯色鲛纱,最外层套上了绣花红袍,颈套项圈天官锁,胸挂沉甸甸的龙凤佩,肩披霞帔,还挎了个“子孙袋”,寓意多子多福,手臂缠着“定手银”,下身着红裙、红裤、红锻绣花鞋。
若是换妼晗穿上这身,定是千娇百媚、倾国倾城,只可惜如今穿在她身上,只让人想到“暴殄天物”这四个字。
一把龙凤样式的团扇,刚好遮住了她那张,用再多脂粉都难以遮掩的,惊世骇俗的容颜。
这通身的珠光宝气,只能越发让人觉得“俗艳”。
宫里迎亲的队伍已经到达了郭府,新娘脸上一堆肥肉全堆在一块,里头是藏不住的喜色。
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想到今夜就能与她的桢哥哥洞房花烛,昨晚就激动得一夜没睡,眼下恨不得时间快一点,再快一点。
若不是秦嬷嬷一直在旁边拉着,她此刻恐怕都要小跑起来了。
一顶火红的花轿停在了郭府门前,大红彩绸的轿上是艳粉浮金的喜字和如意的纹路,还有麒麟送子图。
宝塔顶映着光,在四角上,还各缀着一个大大的彩球,那流苏一直垂到底部。
兴许是太过兴奋,她上轿时,险些踩到繁复的婚服摔倒,幸亏旁边的秦嬷嬷眼疾手快,搀了一把。
不过团扇偏了,藏在底下的真容,就不留意露了出来。
旁边好奇围观的百姓们,此刻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道:
这官家口味也太重了吧,竟娶了个相貌如此丑陋的无盐女做皇后。
一时间,百姓之间口口相传,流言四起。
几日后,东京城街头巷议最热门的话题便是,仁孝的官家被霸道的太后逼迫着娶郭氏丑女,大家对官家竟都生出几分同情来了。
莫说是一国之君了,就是叫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娶一个丑妇回家,都是大倒胃口呀!
宋朝婚姻制度已经比较开明了,虽有律法规定男女婚配年龄,“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听婚嫁”。
可实际上宋代女子的出嫁年龄多在十八左右,男子就更晚了。
经济富足,大家都比较重视婚姻生活的质量,男子都希望能找到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结婚,若要同如此丑陋的妇人结亲,恐怕不少男子都宁愿孤独终老。
而且夫妻感情不和的,在宋朝是可以和离的,女子也可以二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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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赵祯穿着一身大红婚服,腰间扎条同色金丝珠纹腰带,黑发束起以镶碧銮金的“通天冠”固定着,修长的身体挺得笔直,丰神俊朗中透着的是与生俱来的高贵,面上却看不出一丝喜色。
不情愿地伸手虚扶着新娘肥嘟嘟的手,二人拾级而上,相携踏入那铺满红绸的宫殿。
赵祯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厌烦,也不知道妼晗她此刻在做什么,听着宫内的鼓乐齐鸣、鞭炮喧天,她会不会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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妼晗确实是缩在福宁殿的一个角落里,孤影自怜,独自落泪。
那小小的人儿,缩成一团的可怜模样,若是赵祯看见,恐怕又要心碎了。
但平日里见官家宠爱妼晗,心存嫉妒的宫女,此刻见着官家一身喜服与郭皇后大婚,而妼晗却被一个人丢在殿内,可怜兮兮的,真的是好解恨呀。
她便故意大声同身边的宫人交流,指桑骂槐地说道:
“有些人就是没有自知之明,不过是教坊司一个低微的舞娘,平日里就骚气十足地引诱官家,眼下还痴人说梦,妄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成为皇后。
结果呢,还不是和咱们一样,连个最微末的才人都没捞着。估计等官家过阵子腻了她,就要把她送回教坊司了。”
身边的宫人瞧着妼晗怪可怜的,便说道:
“还是少说几句吧,免得祸从口出。”
听着宫女的冷嘲热讽,妼晗又想起了原先在教坊司,受尽欺凌的日子。
她想着自己是该有自知之明的,不用等官家腻了她,她今日便回教坊司。
本想和喜公公说一声的,但小喜子一整天都在忙官家大婚的事,此时已去了帝后大婚的坤宁殿,不在福宁殿内。
妼晗心想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或许离开了也不会有人问起,便收拾了几件平日穿的常服,不辞而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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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大婚由太后亲自主持。
帝后一同祭拜祖庙,祭过天地,再行夫妻对拜之礼。
皇后便被宫人送去了坤宁殿,赵祯则前往集英殿,大宴宾客。
郭皇后在坤宁殿的龙凤榻上坐着,感觉屁股底下硌得慌,掀开绣花的绸缎被面,见上面撒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此刻已是饥肠辘辘的皇后,便抓了一把,顾不得形象,填饱肚子要紧。
秦嬷嬷见皇后又不守规矩,也知道自己开口会招她厌。
但秦嬷嬷是刘太后身边的人,可不管皇后是否高兴,当即便提醒皇后,这可是撒帐,寓意着“早生贵子”的好兆头,要等官家来了,才能掀开的。
她原本就烦透了这个老嬷嬷,碍于今日大婚,她心情好,便不与其争论,将被面盖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等官家。
红烛都燃了一半,宫灯都已点上,那个她期盼的人却迟迟未归,都等得不耐烦了,那几个枣子根本没法填饱肚子,此时饿得是前胸贴后背。
赵祯还在集英殿与众卿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他从前不喜欢这样的宴席,总是会提前离去。
可今日,他却宁愿这个宴席不要结束,就不用去坤宁殿,面对那个抢占了他心上人的后位的女人。
直到最后一个臣子都醉醺醺地离开,他此刻也已是脸色薄红,醉眸微醺,被小喜子搀扶着进了坤宁殿。
郭皇后见人终于来了,欢喜得差点忘乎所以,就想立刻将团扇扔了,去扶已经喝得晃晃悠悠的赵祯。
她想起之前秦嬷嬷一直在旁边的碎碎念。
新娘子一定要矜持,要等皇帝却扇之后,喝了合卺酒,才能行周公之礼。
赵祯心里再不情愿,婚礼仪程还是得走完的,只是不碰她就好了。
但郭皇后也早有准备,让人一早在合卺酒里放了合huan散,量大到都能让一头壮牛发qing。
她也知道自己容貌丑陋,官家定不会乖乖就范。
但此药不仅能催qing,还能让男子产生幻觉,即使眼前是一个无颜女,他也会以为女子貌若天仙。
她本以为是万事俱备,一切尽在掌握,赶紧示意喜娘喂赵祯喝下合卺酒。
但赵祯早有防备,故意没拿稳,酒全撒在地上了。
“啪!你怎么做事的?
竟然将吾与官家的合卺酒撒了?”
郭皇后见酒撒了,当场发怒,手中的团扇也掉了。
看到眼前之人竟然就是,日前被他撵出宫的紫茉,赵祯腹内一阵翻江倒海。
刚刚宴席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吐在郭皇后的喜服之上。
看着自己衣袍上全是恶心肮脏的秽物,但这都是官家吐的,自己又没法当场发作。
只能让宫人入内将喜服脱掉,给自己沐浴更衣。
赵祯受了惊吓,酒意全消,让小喜子扶着,赶忙回了福宁殿,真是一刻都不愿和这母夜叉待在一块。
第二日,宫里就传遍了,官家却扇以后,见着郭皇后的真容,恶心得当场就吐了。
此言自然也传入了郭皇后耳中,气得她将殿内的珠玉瓷器全都砸烂了,那个办事不力的喜娘,也当场被杖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