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里,戌时已过,府衙前的街道上传来“当、当”的金柝声,不一会儿,府衙后的巷子里又传来打更人清冷的梆子声。
“关门闭户,谨防盗贼!”打更人嘶哑无力的声音在夜气里回荡。
兴州指挥使府东垮院的书房里,刘景仁已经来回徘徊很长时间了,他不时停下来,静静地盯着墙上悬挂的蒙古舆图发呆,看一会儿,又开始默默的在房间里转悠。
他到书桌上喝了一口酥油茶,舔舔嘴唇,然后皱皱眉头,又低下头,默默的在脚地上转悠。
他使了巧劲赚开兴州城,好事的确是好事。可是,如果他认为蒙古人就是这样蠢,就这样任由他占便宜,把兴州城让给他,那他就太小看蒙古人了。
说不定,那些土默特的台吉们正躲在某个角落里笑话他呢——这个掉进陷阱的傻瓜!
他心中一直在琢磨着一件事:下一步,蒙古人会怎么办?
他已经借阅了密云卫里的所有档案文书来了解漠南复杂的社会结构,包括元朝建立的百人队千人队式的军政合一结构、遗留下来的黄金家族崇拜,俺答建立的以萨满教为核心的政教合一的原始政治结构,甚至还有俺答后期试图引进的藏族喇嘛教的政教合一政权结构,可是漠南多如繁星的部落和复杂社会形态,却使他越研究越糊涂。
贾长征过来说:漠南蒙古古来如此,他们还处在半原始的部落状态,没什么琢磨的必要!
他可不这么认为,原始不一定意味着落后,甚至某些情况下,越是落后的东西常常越是有效!
那么,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呢?
他们又该怎样筹划布局?
他已经想了很长时间,可是头脑中依旧是一团乱麻。
兴洲是四战之地,似乎谁都可以插一杠子,现在漠南势力最大的是素囊,但是仅凭他显然又不是明军的对手,因为依靠素囊一家怎么能打败怯薛军和索书礼?肯定是依靠了更强大的力量。
是炒花部吗?显而易见又不完全是,炒花部大酋长阿不都是努尔哈赤的女婿,他的靠山是大金,那么,大金出兵了没有?如果出兵了,将领是谁?
兵部的来往文书上似乎很少有阴山交战的消息,土默特右旗和炒花部联合起来,好像怎么也不可能是怯薛军的对手,可是就是打败了一万五千多骑兵的怯薛军,这怎么想都不合理,那么暗中参与的部队到底是谁呢?
素囊和阿不都都不是甘于人下之辈,两人能够联合起来原本就非常奇怪,现在不仅联合起来,而且打败了怯薛军,这怎么可能呢?到底谁在指挥?
他觉得头脑中好像有一团迷雾,那个对手的面孔时隐时现,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给他迎头一击。
“任签事前来拜见。”亲兵队长彭旭阳在院里吆喝了一声,接着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来:“忙什么呢?”只见任豪杰带着那标志性的粗眉细眼从门外走进来。
彭旭阳跟进来,提起包在羊皮套里的大茶壶给茶桌上的半大瓷碗续上酥油茶,然后又轻轻退出去。
“这是兵部最新的塘报,你看有没有得用的消息?”任豪杰把一摞印有红头眉批的文书放在桌子上,又拿出一个绯色绸袋,解开封口的细麻绳,取出几个文件袋摆在座位前面,“公文都积压半个月了,这些牵扯到几位千户的人事变动,你赶紧给看一看,都是等不得的。”
刘景仁翻开文书,一边喝着酥油茶,一边就着灯影在看,“看来这一段时间辽东没什么动静。”
“熊都督在辽东采取的堡垒战术看来是用对了。”任豪杰说。
“金人的主要精力放在进攻朝鲜和整合蒙古上,暂时还没有精力和我作战,堡垒战术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不过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刘景仁叹息道。
“我们什么时候撤退呢?”任豪杰问。
“撤退?既然出来了,我就没想过要回去。”刘景仁说,“兴州、大宁是金人进攻明国的必然通道,我必须把这个口子堵上,绝了金人的南下之路。”
“山海关才是辽东通往我大明的必然通道。”任豪杰提醒道。
“山海关城防坚固,又有关宁铁军把守,对金人来说那是死路一条。他们进攻大明的唯一通道就在这里。”刘景仁站起身来,指着舆图上的拉木伦河和坝上草原说,“联合蒙古走拉木伦河,沿老哈河、豹河穿过喜峰口进入中原,或者穿过拉木伦河,沿兴州、小兴州,穿过古北口进入中原。除了这两条路,再想进入中原,就只能穿过坝上草原,绕道山西和陕西了。”
刘景仁喝了一口酥油茶,抿了抿嘴说:“这酥油茶真喝不习惯,还是我们中原的茶好。”
“你看,只要我们坐镇兴州,堵住拉木伦河和坝上草原这一条路,就绝了金人和蒙古人进入中原的通道。而我们却可以向东进入辽东,向西占领蒙古,背后还靠着大明朝廷。可谓进可攻,退可守,因此,只有守住这里,才可能彻底改变我军被动挨打的局面。”刘景仁用手敲着舆图上大宁的位置,挥了一下胳膊,“这是一招堂皇的明棋,可也是一着绝妙的好棋呀。”
“你的这招棋的确不错。”任豪杰叹息了一声,“只是这样以来,金人和蒙古人的目光就都吸引到这里来了。很快,蒙古人就会包围兴州城,到时候我们只能决一死战,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你害怕吗?”刘景仁问。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大不了以死报国。以身许国,惟所愿尔!”任豪杰说。
“说的好。以身许国,唯所愿尔。”刘景仁说完,举起手中的茶碗,两个人遥遥碰了一下,展眉一笑。
这时彭旭阳提着一个方形食盒在门口晃了一下,“进来吧,任签事不是外人。”
刘景仁想问题的时候常常忘了吃饭,他又不准别人来打扰,这样就常常误了饭点,现在已经亥时,他早已经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
彭旭阳揭开盒盖儿,取出一大海碗羊肉揪面片放在桌子上,又取出两碟小菜和一碗面汤。
“要不要给你也来一碗?这羊肉揪面片儿很地道。”刘景仁问候道。
“不用,我来的时候已经吃过了,你吃吧。”任豪杰早已习惯了刘景仁边谈工作边吃饭的场面,他站起身来,走到书柜西边,看到那里新贴了一个条幅,墨迹还有些温润,显见是刘景仁最近写的。
就凑上前细细看去,条幅写的是: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下面的题款写着:万历48年申月,出兵兴州,身蹈死地,为国求存,录太祖《忆秦娥·娄山关》以自勉,刘景仁。
词是好词,一股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气势扑面而来,王体的行书也写的好,出于二王,又独成机抒,自成一家之气象。
只是太祖不擅诗词,更没有写过《忆秦娥·娄山关》这首词,是不是记错了?
是了,这首词应该就是刘景仁写的,只是假托太祖罢了,任豪杰恍然大悟。
刘景仁咽下最后一口面片儿,又把面汤喝下去,随手加了一筷子咸菜疙瘩,向彭旭阳挥挥手。
彭旭阳把用过的碗筷放到食盒里,盖上盖子,向任签事敬了一个礼,提着食盒儿出去了。
“东西运进来了?”刘景仁问。
“运进来了,有了这些东西,这次一定要蒙古人好看。”任豪杰偷偷一笑。
“是怎么运进来的?”刘景仁接着问。
“你不是说要偷偷运进来,不能把蒙古人吓跑吗?”任豪杰靠近桌子,头挨在刘景然耳边说,“我分了五次,白天让两千边军大张旗鼓,押着大车队从古北口出发,一路从兴州城南门进来,第二天晚上再让士兵化妆成便衣,分批回去。过了一天以后,再大张旗鼓押着车队从古北口赶到兴州城。物资分五次运到,边军三次分散到城墙上,两次分散到北边的军营里。”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你从城下往上看,城头站着的是密密麻麻的士兵,兴州城的那些探子们肯定能估算出我们在城里驻扎了1万多士兵。”
“你要扎那么多假人干什么?”任豪杰有些不解,询问道。
“新附之城,人心如不系之舟,漂浮不定。我们的目标在城外,城内的民心,就要靠这些假人去镇定了。”刘景仁说。
“原来如此。”任豪杰恍然大悟。
“那么!我们就静等好戏开锣啦?”刘景仁轻笑了一下,问道。
“静等好戏开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