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快到谷雨了,天气依旧时冷时热。
李公公敞开半棉的薄褂子,抹一下头上的热汗,埋怨着这不让人安生的鬼天气。
平常时节他哪里有这么忙碌,今年因为小主的事情 ,他可是一点也不敢怠慢。小主不是平常人,十三四岁年纪看着不大,却是非常有心计,她的事情是半点儿也欺瞒不了的。何况她又有那样一个厉害的妈。
这一个月,李公公把皇庄一半的人手都撵到小河村来了。
这不,他几乎天天到这里来,要建一个焦炭厂,听说是用煤炼出来的,要代替木炭,燃烧起来热度还要更高。那黑乎乎的、有毒气的煤,能炼出这种金贵的东西吗?
老太监王安设在庐州的山场都挪了几次了,庐州山上的树都快砍完了,却还常常为木炭不够烦恼,到底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
可这小姑娘就有办法解决,听都没听说过的法子,这个小姑娘也真敢想。
李公公拐下大路,沿着通往小河村的方向往南走了一袋烟工夫,前面就是焦炭厂的工地了。
李公公把身边的长随打发到前面去,“去给姓段的说一声。咱家来了,天塌了,咱家也给他顶着。只要他快点儿干。”眼看着腿脚灵便的小太监顺着河道跑到焦炭厂砖石堆积的工地上去了,他才背转身子慢悠悠的沿着西边高出地面的路往前走。
转过北向的便门,沿着焦炭厂内向南的路往前走,两边是青砖砌成的高墙,脚下是三合土夯成的大路,他原本是要铺上青砖的,可是扭不过那个姓段的小子,只能将就了。他难道不明白皇家的脸面远比什么仔细经营更重要吗?
西首是两排青砖碧瓦的宿舍,没有翹檐,房间倒是很大,听说用了一种新的粘合剂——水泥,段小子还是有一点真本领的。
李公公想起造房子的时候,那高高的木架,挂在木架上的哗啦啦响的滑轮,还有上梁时沉重的木梁在前后两个木架下被轻松拉上去的情景,他就对段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
段小子,犟一点就犟一点吧,谁叫人家是一个有真本领的呢。听说有本领的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怪脾气,忍忍吧。
“李太监来了。”段四刚刚洗把手,听到那个年青长随的招呼,他就赶紧安排好砌窑的活,回身先把这个“祖宗”安置好。
“咱家不是太监,咱家只是皇庄的主事,不必客气。”李公公说,“炼焦窑建到哪里了?”
“李太监,咱们还是坐到河边的棚子里,那里有床,有茶水,也干净一些。这里坑坑洼洼的,没有下脚的地方。”段四客气的邀请李公公坐到工棚里,这里实在有些太乱了。
“段师傅,不必客气。有你们刘经历的面子,我各方面尽会照顾到,你忙你的,不必照顾我。”李公公虽然有些傲娇,但是为人还是实在的。
“炼焦窑砌到哪里了?”
“砌到15号焦窑了。前面的十座窑内部粉刷已经完成,晾干以后就可以使用了。”
“这么快?”李公公避开脚下的砖头向西南方向走。
“你从皇庄给我调了200多个人手,怎么能不快呢?”段四一边说着,一边陪着李公公往南走。
“这么说,这些人手还有些用处?”李公公笑着说。
“怎么能没有用处呢?砌焦窑的事情他们不能干,可是挖土、平整场地、搬运材料,这些活靠的都是他们啊。”段四说。
炼焦窑是按照从南到北的顺序建造的,它的西边是一排洗煤池,再往西是那一条从西山流下来、往北流去的小河。在洗煤池以东和炼焦窑洗煤池之间各有一条宽阔的大路,段四和李公公就走在炼焦窑和洗煤池中间的大路上。
“这些庄户平时我也使不动他们,你这里伙食好,又有工钱可拿,他们是想着法子说着好话,托我把他们介绍到这里来。再说午时还要加一个三合面馒头和肉菜,你们刘经历也真舍得!”李公公和段四说着闲话。
“这些都是你的子民呀,哪里敢让他们受委屈呢?”段四笑着说。
“你就贫吧。”李公公也笑了。
下了大路,走到靠近河边的地方,这里是一排临时搭起的工棚,地面是由水泥铺上的,前面补了一排柳树。
“老纪家的怎么啦?”“小河村都姓范嘛,哪里有姓纪的?”“那个瘦瘦高高的老纪你不记得了?”“老纪怎么了?”
李公公和段四刚刚走到工棚前,洗煤池那边就传来一阵吆喝声。
“找李公公。”“里正过来了。说是老范家出了什么事儿?”“哪一家?”
“是找你的。我刚从范军爷那里顺了一瓶儿五粮特酿,原本咱俩准备喝两盅,看来您今天是没口福了。”段四说,“走,过去看看吧。”
“去看看。酒你先留着,咱俩改天再喝,我还想测测你的媒还会不会划呢。”李公公回过头望一望河岸上纷乱的人影说。
“跟你划拳,你不怕我把酒给喝完啦!”
“怎么,这就认输啦?”
两个人磨着闲牙,又沿着河道走到洗煤池东边的大路上。
眼看着小河村的里正老范,在皇庄一个年轻长随的带领下着急忙慌的跑到这里来。
他海拉着蓝衫子,里边浅褐色的麻布短衣解开两个绊扣,露出老树皮一般的脖颈,将要白完了的头发像凌乱的鸟窝一般乱七八糟。
老范手里抓着褪了色的纱帽,一颠一颠的跑过来说:“李公公,老纪家的小儿子今天昏倒在院子里,你看这个事儿···”老范一着急,话就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别急,慢慢说,什么事儿?”李公公拉下脸,静静的立在那里。
老范喘息了半天,缓过了一口气,然后说:“老纪的老婆大前天不是得了疫病、躺倒在床上吗,昨天老纪着急忙慌的去找前村的李郎中,说是给自己也开些药,今天中午他的儿子好像也不行了。你看要不要把他们一家封起来?”
“哪个老纪?”
“就是村东头的范济民,因为个子又瘦又高,村民们给他起个外号叫“老鸡”,叫着叫着叫转了,叫成“老纪”了。”
李公公沉吟了一下,问道:“他老婆和儿子的脖子有没有肿块?”
“这个倒没有。”
“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的邻居“大个子”胆子大,给老纪帮了几次忙,没什么事儿。他说老纪家的只是发热、咳嗽、上不来气儿。”
“派两个人把老纪和他邻居大个子家都封起来。“”大个子”可以出入,其他人不得出入。另外给这两家补助两袋小米和50文铜钱,延请医生看病,熬过这一段时间再说吧。”李公公还是心软了一下,但愿不是万历8年的“大头瘟”。
“和“传人”的事情沾一点边都不敢马虎。”段四紧跟着说:“这样吧,既然小河村出了这样的难肠事,建在小河村的焦炭厂就不能置身事外,我们也给两家各出200文铜钱的赈济吧!”
范里正胡乱戴上纱帽,双手抱拳,赶忙致谢:“谢段东家厚意,我代“老纪”、大个子两家人承情了。”
“不必感谢我,这是我们范东家的意思,在办厂之初,我们范东家就常说要报答乡梓,回馈朝廷。”段四摆了摆手,说:“范里正,你有没有问问老纪,他家里的是如何感染上时疫的?”
“听大个子说,老纪家的娘家兄弟结婚,他老婆和儿子到山西大同浑源州跑了一趟。老纪老婆是万历26年逃避战乱逃过来的。”范里正说。
“这么说,大同浑源州发生了瘟疫?”李公公问。
“是呀,听说那边许多村都封了,死了很多人。”范里正拉了拉戴在头上的纱帽。
“哪里的浑源州?是桑干河南边的浑源州吗?”段四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桑干河,只听大个子说瘟疫是从山西大同浑源州开始的。”范里正系上蓝衫子绊扣,又扣上细麻衬衣的领扣,伸了伸衣袖说。
“那我得赶紧回去,给东家说一声。”段四急忙回头就走,“我们的家乡和浑源州只隔着一条桑干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