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打闪电的刹那光亮儿,杨友安以及屋子内的众人通过破损的窗纸,看到了院子内站着一团黑影。众人看不清这团黑影是甚物?心里揪着一口气。
此时,这团黑影一上,一下,慢悠悠的移动到了门前。这让众人更加琢磨不透,手心里不自主的冒出了一把冷汗。
“挨千刀儿的,怎么不点蜡啊!”
这声音一出,众人当即松了口气,正是这家的女主人胡冬嫂。胡冬哥当即点燃了蜡烛,就看到胡冬嫂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满身湿泥的扶着门框。
就在刚才,胡冬嫂冒雨赶回,急匆匆的推门而进。开门刹那儿,正是杨友安准备开门的同时。胡冬嫂没有看清杨友安,抬眼之际见前面挡住了一道黑影,顿时慌了神儿,刚迈出的一只脚磕撞在了门槛上,后仰摔在了泥里。胡冬嫂摔了一跤,有些吃不消,一瘸一拐的被胡冬哥搀进了屋。
胡冬嫂三十六岁,温良贤闲,能说会道。嫁入青辛村多年任劳任怨,但是天公不作美,迟迟没有生养孩子。
“咋回事儿啊这是?”胡冬哥问道。
胡冬嫂双手双脚冻得直打哆嗦,表情不悦,像是遇到了甚事。
“哎,在三嫂家听说秦家的闺女自杀了,刚从省城给送回来,跟三嫂去秦家一趟儿,去帮衬帮衬。”
胡冬哥抖挂起蓑衣后,连忙给胡冬嫂披了件衣服。
“哪个秦家?”
“还能是哪个秦家,村西的秦家呗。”
“噢,难怪。怪不得小杨听到有人哭呢?”
“秦大娘背过气了,刚醒过来。哎,秦大娘也是命苦,就这么一个闺女还落了这样的下场。”
“秦家的闺女不是送到省城念什么洋私塾了?我就说这些洋人办的私塾不行。”
“这孩子一个人在城里,受了不少罪,还没成亲就没了,明儿就埋了。”
“这秦家孩子怎么好端端的的自杀了?遇到啥子事情了?”
胡冬嫂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两个当差的送回来的,说是从一家酒楼楼顶跳下来的。”
屋内众人见胡冬嫂回来,牌局儿也就散了。明日秦家丧事,也要早起前去帮衬,于是众人冒雨各回各家。
杨友安压着一顶斗笠,顾不上衣服被雨水淋湿,疾步往家里跑去。一边跑,一边想着刚刚听说的秦家事。
秦家死去的女儿名叫秦忆姗,与杨友安从小一起长大,曾一起念村子里的私塾。秦家人是外来户,不知因何缘故留在了青辛村。秦母友善,独自抚养女儿,秦父以及秦家亲戚从未对外人提及过。秦母比其他村民想的周全,也有学识,坚持要让女儿念私塾读书认字。杨友安和秦忆姗在私塾一同读书,年长她四岁。村里的娃娃名字都好记,在小孩子之间觉得秦忆姗的名字太拗口,于是直接称她——‘秦女’,秦家的女子。
秦女长大后被秦母送去了省城,寄养在亲戚家里,每个季度去一趟省城送些当季的衣物,后来顺利进入了一所女子大学读书。自那之后,秦母便很少进城,秦女也未回过乡下。而杨友安只记得小时候的种种,与成年后的秦女已经陌生了。当听到秦女自杀,心里感到一阵酸楚。即便两人并无来往,但年幼时光令他有所怀念,此时也为秦女的死感到惋惜悲伤。
雨夜的路不好走,尤其是身旁无人,而且脑子里一直想着死人的时候。秦女为何自杀?成了杨友安在路上想不通的事情。
嘈杂的雨声之中,隐约再次传来了微弱的哭腔……
杨友安听的有些害怕,不敢再胡思乱想,但是却又控制不住,不得不想。就如胡冬嫂回家时,提及秦母昏厥刚刚苏醒,根本没有气力大声哭泣,哭声根本不会传远。前去秦家帮衬的村民,为其难过感伤,但绝不会放声嚎哭!那么,刚才在胡冬哥家中听到了哭声是怎么回事儿?是谁?再哭泣?
此时,相同的哭声夹杂在雨声之间再次传来!
杨友安只觉的背后发凉,非是雨水打湿,而是一股扎骨的刺冷!杨友安满脑子想着秦女去世以及雨中哭声,分不清哭声是男是女,更想不明白这哭声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幻听!
杨友安一时慌神儿,直接踩滑栽倒在了泥里。杨友安心里慌乱,急急忙忙的挣扎了两下,准备爬起之际,却见眼前站着一道黑影。杨友安心跳加速,双眼不敢打转,直愣愣的瞅着面前的黑影,慢慢抬眼看去之际,耳根子都在打冷颤。
“哥,杨大爷让俺来找你。”
挡在杨友安面前这人,正是擎伞前来的陈大生。杨友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迟迟看着陈大生,虽说是虚惊一场,但心里却比之前多了些底气。
陈大生一手擎伞,一手不断的擦着眼泪,双眼揉的红肿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你咋了,哭了?”
“恩恩,被蝎子蛰了,疼。”
陈大生住在杨家屋后,一人生活,常常与村里人去捉蝎子贴补。捉到的蝎子,成了陈大生解闷的玩物儿,但也经常被蝎子蛰到。好在,村子周围出没的蝎子,大多数无毒。
杨友安和陈大生擎着伞,放慢了脚步回家。
杨家在青辛村不算大户,杨父面带忠厚,早年在省城做山货生意,辛亥革命爆发后到处都在打仗,不但与清兵打,各个军阀之间也是摩擦不断。各个商铺成为了他们的‘补给站’,明抢成了大街上常见的现象。军法军纪形同摆设,被抢的各个商家又哪里敢去招惹兵爷,忍着哑巴亏息事宁人。赚了些积蓄的杨父,见世道正乱,便关了商铺躲到了乡下。在乡下,前去当兵打仗的人越来越多,回来的越来越少,闲置的田宅成片,卖田卖地的人到处都是。杨父买下了一位老员外的两进瓦房院子,以及数十亩的荒田,之后便接来了妻儿安居于此。在杨父心中,不求儿孙富贵,只求安稳。
当遇到一位游方卦师为幼年的杨友安占卜之后,便更无过多期许,一生安好足矣。那游方的卦师不知来历,抓住了幼年杨友安颧骨处的疤痕,说了一通命理,吃了顿饱饭便走了。
杨友安颧骨处的疤痕,只是玩耍时从院墙上跌下,从墙皮上擦伤落下。原本并无过多的在意,只是轻微的擦伤结痂。反因卦师的话,重注了起来,对这处结痂伤口又抓又挠,结果从小伤口变成了一道疤。杨友安对读书科举并不感兴趣,又因卦师的话,杨父对他的管教也宽松了许多。杨家对杨友安已经失去了科举入仕的希望,但仍让他继续读书认字,为的是成年后不会因不认字而吃亏上当。而杨友安也在杨父、杨母的唉声叹气中逐渐知晓了自己的命路。此时的杨友安反而喜欢呆在私塾读书,原因确实有一个,便是希望每天看到秦女。
直到秦女去了省城,多年间再也没有见过她,情窦初开时的幻想成了杨友安心里的秘密。如今,秦女自杀,也再没有了希望。
杨友安进了院子,回到了自己屋,点着油灯愣神儿。
屋外的雨声并没有减小,不知又要下到什么时候。
透过门窗缝隙吹进的冷风,剧烈的吹动着油灯灯焰,打在墙上的晃动光影,如飘带,如绳索,如思绪万物,又如秦女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