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所说的潘登的女朋友是潘登的大学同学,因为同班中只有他们俩来自Z市,平时交往也就多起来。
潘登的大学同学叫罗婷,父亲是省厅的一位副厅级干部,母亲是大学教授,又是独生女,这样出身的罗媛未带着出身名门的骄傲,而又对学习优异,勤奋上进又肯吃苦的潘登格外佩服。
由于浙江大学是全国名校,很多同学都分配到了省级单位,唯独毕业成绩优秀的潘登和几位来自乡下的同学被分配到了国企。
潘登到工厂报到一周后,罗婷就来看他,罗婷已经在省厅一家单位上班了,聊起同班其他同学的分配情况,潘登自嘲道:“不是说工人老大哥吗?我现在也是老大哥了!”
罗婷说:“潘登,我以前给你说过,你如果愿意,我让我爸帮你调到省厅的单位,这样你学的知识才能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潘登当然明白罗婷的意思,上大学时,她不止一次地向他表示过好感,罗婷人不错,长得亭亭玉立,皮肤白皙,还是高干子女,做事落落大方,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无论是哪一条都使她在学校拥有一群追随者。
但在潘登眼里,罗婷只是一个老乡,一个同学而已,除了江小荷,他心里再也装不下任何一个人。
别人对罗婷越是殷勤,她就越反感,而潘登的冷漠与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使潘登在众多男生中脱颖而出。
从小到大被人围着转的罗婷第一次感到了潘登的与众不同,她喜欢这样性格独立,看上去冷冷的,但内心却燃烧着一团火焰,并不被外界干扰的男生。
大学生谈恋爱的事在学校里比比皆是,但唯独没有听说过潘登与哪个女生走得过近。这样的潘登一次次开掘着罗婷的骄傲,并一次次霸占着她情窦初开的心。
罗婷试过给她写信,但写完又撒掉,总觉得不够矜持。她只能通过给他买各种礼物,来表达自己的内心,但每次都被潘登原封不动地送回来,罗婷一次次拿着这些未拆封的礼物在深夜的宿舍里蒙着被子哭泣。
比起与潘登在教室里每日朝夕相处,罗婷更喜欢放寒暑假,因为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与潘登一同乘坐火车一起回家,罗婷把父亲给他订好的卧铺票换成硬座,就是为了与潘登坐在一起。
从杭州到Z市,火车一路向北奔驰,罗婷一路与潘登聊着学校,聊着时政,也聊着他们的未来。
每次坐火车,潘登也好像比在学校里时更开心,更放得开些,她发现潘登一遍遍地看着时间,看看到哪个站,离Z市还有多远。而罗婷则完全相反,她希望火车能慢一点,再慢一点,这样就可以与潘登多待一会儿。
Z市站一到,潘登就迫不及待地从火车上跳下来,与罗婷告别,很快就融入了人流中。罗婷在人来人往的出站口大喊:“潘登,开学时记得我们还一起啊!”
“好!”潘登的声音顺着人流飘过来,但人却早已不见了。
一个女孩子的自尊让罗婷把自己对潘登的爱深深压在了心里,直到毕业分配。罗婷的工作毕业前父亲就已安排好了,而潘登却被分配进了一家国企。
罗婷知道潘登对于这个分配结果并不满意,想给父亲说说让他想想办法,父亲说:“婷婷,还是别管人家的事好,你自己的工作刚安排好,我怎么给别人开口?再说,只是一个普通同学,你全班有那么同学,你帮得过来吗?”
罗婷说:“普通同学怎么不能帮了?潘登他人很优秀,在学校里年年拿奖学奖,要不是家里需他工作,像他这样的学生完全可保研的。”
罗母接话说:“婷婷,我知道我女儿心眼儿好,可他只是你同学,要是你男朋友,那得另说。”
母亲的话让罗婷无话可说,是啊,潘登现在只是她的同学,但,如果潘登愿意……
周五下午,罗婷代替办公室主任参加省里一个会议,会议两点半开始,三点半就结束了,她看看时间还早,决定去找潘登。
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罗婷找到了潘登,潘登被分配到了技术科,对于他这样刚分配的大学生,科长的意思是先到基层锻炼锻炼。罗婷找到潘登的时候,他正穿着深蓝色的劳动布工作服在轰鸣的车间里拧镙丝。
潘登看到罗婷,放下工具,摘下手套,带她走出车间。
“罗婷,找我有什么事吗?”潘登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啊?”罗婷浅笑着看着潘登。
潘登说:“真的,有什么事?我正在干活呢,刚来上班,可不能让领导看见上班时间接待同学吧。”
“我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在这里适应不适应?工作辛苦不辛苦。”罗婷说。
“谢谢你关心,不辛苦,都挺好的,伙食挺不错,听说福利待遇也可以。一个宿舍6个人,感觉跟我们上大学时没什么区别?”潘登边说边看自己的手。
罗婷看见,潘登的右手上起了一个大血泡,她赶紧拉过来,心疼地问:“是不是你干活时弄的呀?还说不辛苦?”
潘登把手从罗婷手里抽出来,说:“以前没干过这种活,找不到方法,干多了就习惯了。当工人的哪个手上没起过泡,这很正常。”
“你别骗我了。你从来都是这样,一副自己是钢铁战士的模样,我看这工作不适合你,大材小用,你就甘心在这车间干一辈子呀,干到头顶多当个车间主任,顶到天当个副厂长,有什么前途可言?!你的理想,你的抱负哪里去了?”罗婷话语很激动,眼里响动着泪光。
潘登刚刚还带着笑的脸此刻已经黯淡下来,罗婷说的没错,分到这家工厂并不是他理想的选择,但他没有像罗婷那样的父母,可以给自己一个好的前程。
当然,他并没有怪父母的意思,只是不断告诉自己,这毕竟还是一家国企,这几年,改革开放进入了第二个十年,正迎来经济发展的提速期,他相信,只要自己肯干,一定能在这个厂里干出一番名堂。
他对罗婷说:“现在的确是辛苦了一点,但需要时间。目的地无关紧要,只要到了那条奔腾不息的河上,知道自己在航行,心里就踏实了。我相信过段时间会越来越好的。”
罗婷擦掉眼泪,说:“潘登,你做事稳重,也很会处事,不然班主任和几个老师不会那么器重你,你是班里的班长,同学们也很听你的,像你这样的人,最适合在行政单位里发展。我爸爸常常跟我说,他从政这么多年,见到当单位一把手,发展得快的很多都是在学校里当班长或进过学生会的,我相信,你如果在一个好单位,将来一定大有可为!我爸就是从一个小士兵开始,一步步靠自己的奋斗走到了今天,你的起点比我爸高多了,我相信,你将来一定比我他走得更远!”
潘登看着罗婷,也许她说得没错,可是自己现在是一个小工人,虽然学生分配档案里写着他的身份是干部,但那仅限于档案里。
罗婷看到潘登开始在考虑自己的话,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我爸帮助,把你调到省里的行政单位,你这样的学历,他们很欢迎的!”
罗婷已经看到潘登眼角闪烁的光芒,但这团光芒很快就消散了,潘登问罗婷:“你爸凭什么会帮我这么大的忙?”
罗婷没有立即回答,她沉思了一会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们——在一起。”
一段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罗婷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狂跳,她轻轻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怕那颗心跳出来。
她渴望潘登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只需要一个点头就可以,接下来,她就会全力以赴地求爸爸,就在那一刻,她心中全是她和潘登成双入对出入于家中的情景,然后是结婚,生子,与潘登在一起,她想,一辈子是不够的!
可是,此刻的潘登与罗婷脑中勾画的未来是完全不同的,此刻,他的脑中再一次冒出了江小荷的身影,这个倔强得让人心疼的女孩,这个让他撕心裂肺,又让他快乐无比的女孩。江小荷像一朵无论经受多少次风雨洗礼,仍然开得鲜艳无比的花朵,且是一朵带着刺的花朵。
而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罗婷,更像一株开在温室的花朵,经人修剪,她完美、明丽,枝繁叶茂,甚至从未曾尝过风雨的滋味,从上到下透着一种涵养,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他不敢看罗婷的眼睛,这样一朵从未经受过风雨的花朵,也许此刻因为他这个穷小子而失望了,潘登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他不愿看到罗婷失望的样子。
但这个答案必须得说,潘登张了张嘴,他看见罗婷紧张地看着他,像是要接受一场宣判。
“罗婷,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是,对不起!谢谢你!”
“对不起!谢谢你!”这是多么标准的答案!
罗婷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声音已经哽咽了,“潘登,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残忍!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从大一开始,我就一直喜欢你,我从未喜欢过任何一个人,只有你!可是你对我一直不冷不热,我劝自己说,你上进,好学,不想谈恋爱,所以我就一直等你。
你知道那种满脑子被一个人占据着的滋味吗?我早上吃饭是你,上课看着你的背影会出神,晚上睡觉会枕着对你的思念入睡。
我看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给你,都想着这件东西是不是适合你,我宁愿把生活费花光,饿着肚子也要给你买,因为我想让你看到我的心。
可是,你一次次还给我,你知道我哭过多少回吗?我想过忘了你,但就是忘不掉,潘登,我看着别的女生和你说话心里就嫉妒,我从小不会嫉妒别人,都是别人嫉妒我的。
我刚才给说的话已需要很大的勇气,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快拒绝我,好好想想你的将来,就算不为我,也得为自己想想。”
罗婷说完,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写了一串数字,撕下来,塞进潘登手里,说:“这是我家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等着你的电话。”说完,罗婷转身离开了。
看着罗婷远去的背影,潘登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罗婷的心思,如果没有江小荷,也许罗婷就是他最好的选择。可是,他的心分明告诉他,他爱的是江小荷,想要一起度过余生也只有江小荷。
25 四根手指
潘登的工作就是跟着鲁师傅每天检查机器是否有故障,鲁师傅常常说,别看这项工作微不足道,但可关系着整个车间机器的安全运转。
鲁师傅五十多岁,在这家工厂干了三十多年,他话不多,但句句有用。
潘登出事那天是在凌晨,因为厂里赶工期,需要工人们连夜加班,潘登正好被排在后半夜。
出事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正在工作的传送带突然停止,导致后半部的铁皮发生挤压。
潘登听到工人的反馈后立即赶到现场,他让工人们立即停止后面的作业,将前面堆积的物品清除。由于时间紧,他带着工人亲自动手。而刚出厂的铁皮一块就有一百四五十斤,潘登为了将这些堆积的铁皮尽快从生产线上卸下来,一个人将铁皮往下搬,铁皮的重量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他拖举铁皮的四根手指瞬间被锋利的边缘剌了下来,潘登大叫一声,一大块铁皮“咚”的摔在了地上。
工人们立即围过了,将潘登送到了一家工人医院。
医生对潘登的伤口作了处理,血止住了,但四根手指重新接上的难度却很大,工人们急了,问潘登,“你的家人怎么联系?”
可是家人从嵩阳县赶到这里,恐怕时间已经耽误了,他想起罗婷前几天写给他的纸条,便找出来递给了工友。
罗婷只用十几分钟的时间就赶到了,她同时已经联系了省人民医院的医生,决定立即为潘登转院。罗婷坐着载着潘登的急救车急速赶往省人民医院。
一路上,罗婷一直紧紧握着潘登另一只手。
手术很成功,需要在医院观察十天时间就能出院。
潘登住院的这几天里,罗婷已经向单位请了假,专门照顾潘登。吃饭时,由于潘登的手无法动,罗婷坚持一口一口地喂他。
拆线那天,潘登心里很紧张:“不知道我这手恢复得怎么样了?我真担心我这四根手指面目丑陃。”
罗婷说,“不会的,我专门找这家医院技术最好的大夫,他对这种影响美观的细微手术特别专业。你放心吧!”
为潘登拆线的就是那天给他做手术的大夫,省人民医院外科的主任医师梁东方医生。本来拆线是很简单的工作,由一般医生来拆就好,但梁医生坚持亲自为潘登拆线,他将厚厚的纱布从潘登的左手上一圈圈解下来。
那四根手术还有些肿,手术缝合处的伤口长得挺好,四根手术线将缠绕在四根手指上,潘登看着这四根陌生的手指,笑着说:“你看,像四枚戒指。”
罗婷嗔怪道:“你还笑得出来?人家快担心死了,你那天太吓人,流了好多血!”
梁医生看了两人一眼,低下头拿起工具开始拆手术线,他边拆线边说:“伤口长得不错,骨关节也恢复得不错,而且基本没有影响手指的外形,如果你那天再送来晚一点,我可就不敢保证有这样完美的效果了。”
“谢谢您,梁医生。”潘登和罗婷急忙向医生道谢。
梁医生说:“不用谢,我那天接到罗局长的电话时已经到了火车站了,我要去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的会议,要是罗局长晚打一会儿电话,说不定我就已经坐上火车了。”梁医生继续对罗婷说:“婷婷,我和你爸是老同学,罗局长人不错,你回去告诉你爸,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又看了一眼潘登,笑着说,“你们俩什么时候办事,一定通知我喝喜酒啊?”
罗婷看了一眼潘登,只能点头答应着。
一切处理完毕,梁医生一边让助手收拾手术工具,一边对潘登说:“拆完线后涂点疤痕灵,手术伤痕会变慢慢变淡。一定要记住,不要再做重体力劳动,尤其是左手,受了这么大的伤,一定要让它多休养一段时间。”
潘登和罗婷频频向梁医生点头,一再表示感谢。
离开手术室,在回病房的路上,罗婷拿起潘登的左手,翻来覆去地看着。“梁医生的医术真的不错,除了还有一点点肿,其他和以前没有太大区别。”
潘登却并没有接罗婷的话,问:“我来这家医院,你告诉你爸了?”
罗婷抬起头,但并未松开潘登的手,说:“那天你失血过多,很多事都不知道。你们工友送去的那家医院本来是可以做手术,他们想让塞红包,但那几个工友又没有钱,我接到电话后问了才知道医院的意思,红包可以给他们,但我到了医院才发现那家医的技术根本不行。我本不打算麻烦我爸,但我并不认识医疗行业的人,情急之下才让我爸帮忙。”
江小荷就是在这时来到医院的,在医院的走廊里,她看见,个子高高的潘登正穿着一件病号服,一个女孩正拉着他的手,那个女孩一头齐肩长发,看上去温婉美丽,看潘登的表情似乎他的伤势并不重。
跑得满头大汗的江小荷就那样干巴巴地孤独地杵在那里,自从她听潘登的同事提起他有女朋友的事后,心里就像万箭穿心般疼痛。但她更担心潘登的伤怎么样了,但亲眼看到这个画面,江小荷还是感到猝不及防,整个人像被投入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