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如深说:“一个是刚认识的程学功,但——”
他的话刚出口,彭超就表示反对:“不可能!萍水相逢,意气相投而已,似乎不太可能是他。”
罗红缨轻轻点了一下头:“彭大哥言之有理。”
莫如深咂咂嘴说:“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似乎我们的交情还没到这种地步。”
罗红缨问:“还有一个呢?”
莫如深不是太想说,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出来:“还记得我们在信州的房子吗?”
彭超说:“那是郭明玉帮忙准备的。”
莫如深摇摇头说:“如果没有贾似道的授意,当时我们并不认识,他怎么可能为我们准备一切。”
罗红缨似乎明白了,说:“你是说贾似道,这所房子是贾似道准备的。”
莫如深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我猜应该是他。”
罗红缨略感不悦:“哪儿都有他,你和他已经绑在一起了。”
莫如深没说话,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仅仅三年有余,他就由一介布衣升至从六品京官,除了他自己的才华和努力,与贾似道的提携是分不开的。
贾似道颇有才学,却包藏私心,莫如深并不是很喜欢他。
客观地说,贾似道确实是莫如深的伯乐,而莫如深又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因此,在与贾似道的关系上,莫如深左右为难。
如今,他升任了京官,又得了府第,与贾似道的关系更进一步了。对贾似道的安排,接受与否似乎都不合适。他决定暂且维持原状,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天,莫如深到府衙当值。
刚进入值事房,还没坐下,就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莫大人,久违了。”
他回头一看,大吃一惊。郭明玉正从门外走进来,身上穿着通判的官服。
莫如深觉得难以置信,伸出右手比量了一下郭明玉的服饰:“郭大人,你这是?”
郭明玉背着手,志得意满地说:“与你一样,剿匪有功,郭某已经升任临安府通判了。你是推官,我是通判,你我又能共赴前程了。”
莫如深急忙施礼:“下官见过通判大人。”
郭明玉摆摆手说:“你我相识已久,何必来这一套虚文。”说着,两人双双落座。
郭明玉喝了一口茶,说:“如深兄,对于我安排的府第还算满意满意吧?”
“怎么?杨贵是你的人!”莫如深一惊不小。
“正是。我比你早到两天,我让杨贵帮你安排的,但这一切都是贾大人的意思。”郭明玉说。
莫如深问:“我们告别的那天,怎么没有听郭大人说起您也调任临安了?”
郭明玉解释道:“你们启程后,我的调令就到了。我随即启程,怎料赶在你们前面到了。贾大人对你非常器重,着我为你安排了一切。”
莫如深长叹一声:“难为贾大人了,对我这个无名之辈如此照顾。”
郭明玉说:“莫大人过谦了,你屡破大案,早已闻名宇内。如今我们都来到了京城,不比在信州的时候了。如深兄抽空到贾府一趟,我可以陪你同去。”
莫如深心里不是很愿意,转念想想,又觉得应该去。
他说:“好的。郭大人觉得何时去更为妥贴?”
郭明玉说:“贾大人也想见你,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在今晚下值以后吧。”
郭明玉离开后,莫如深熟悉了一下府衙的环境和胥吏。推官的职责是查案断案,只要没有人报案,倒也没有什么事。
晚上下值以后,随同郭明玉来到了贾似道的府第。门子见到是郭明玉,就把他们让了进来。在正堂,他们见到了贾似道。
贾似道问:“如深的职事和住所是否安排妥当?”
郭明玉拱手回答道:“回禀贾大人,均已安排妥当。”
莫如深站起来,施礼道:“多谢贾大人为如深安排一切,谢大人的知遇之恩。”
他说的是心里话,但还觉得有点别扭。
贾似道一摆手,说:“这里是私宅,不是朝堂或公廨,我等勿需讲此等虚文。如深,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贾某尽力而为。”
莫如深急忙说:“没有困难,一切都好。”
贾似道笑着说:“京城不比他处,龙蛇混杂,牵涉颇多,万事勿需小心!”
莫如深说:“谨遵贾大人教诲!”
郭明玉一脸谄媚地说:“贾大人恩威遍及九州,我等皆得贾大人提携,才有今日之殊荣。有贾大人在,我等料也无妨。”
贾似道仿佛很受用,轻轻摆摆手说:“小心为上。我等虽然屡有大功,但朝中之人并非所有人皆认同我等的做法。比如刚刚击破的双鉴山匪患,就令临安府尹很不高兴。”
莫如深不齿于郭明玉的谄媚,也不喜欢听他们说的官样文章,但他们提到了双鉴山,莫如深来了兴趣:“莫非临安府尹范东麟与匪患有涉?”
郭明玉说:“并非如此,范东麟与安国侯方英男交情匪浅。我等皆在他属下为官,万事小心为上。”
莫如深很疑惑:“难道他还会挟私报复?”
贾似道说:“郭大人身为通判,负有监管府事之责,谅他不敢轻举妄动,遇事你二人多商量,切不可妄自尊大。”
郭明玉说:“谨遵大人钧命!”
贾似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郭明玉和莫如深很识趣,起身告辞。
在门外,他们道别,然后分别回家。莫如深骑着马,慢慢走在初更的大街上,却无意浏览夜景。
他分明感觉到自己已不知不觉卷进了旋涡,如果范东麟真是一个心胸狭窄之人,自己便不得不在其中挣扎了。
他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区区从六官推官,这在高官如云的京城,简直微不足道。
如果无人为自己遮风挡雨,自己如同蝼蚁,很多人可将自己轻松地踩死。
莫如深自己不怕死,他的命是捡来的,但他怕连累了跟随他的人。
罗红缨与他有婚约,彭超与他八拜之交,吴瀚是他的养子,邹子龙是宋慈举荐的,秦斌是瀚儿的启蒙老师、国之栋梁,这些人不容有失。
目前,他只好仰仗贾似道,接下来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接下来的几天,衙门里的事务并不繁忙。
莫如深抽出时间搭建了水轮机和发电机,原来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这一次倒是节省了不少时间。水轮机和发电机很快搭成了,手机又能充电了。
水轮机和发电机作为现代文明的产物,竟然在南宋落地生根了。水轮机还成了二进院独特的景色,郭明玉见了,不禁啧啧称奇。
除了秦斌,莫如深身边的人倒是没有太大反应,他们早已习惯莫如深身上神秘的标签了。
有一天夜里,时间已经来到了三更天,大家都已经就寝了。突然,响起了时断时续的敲门声,仆役贺宽很不耐烦地开了门。
贺宽一边揉眼睛,一边抱怨:“谁呀?三更半夜的。有事不能明天再说吗?烦不烦人!”
贺宽打开门的瞬间,看到一个衣衫破烂,满脸污渍的人。
他吓了一跳,很不高兴:“哪儿来的叫花子,一边去!”
他刚想关门,只见那个人摇摇晃晃地说:“我找——莫——莫大人!”说完,他向前倒去,正好倒在了贺宽的身上。
贺宽没留神,被扑得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灯笼的灯光较暗,看不清来人的相貌,但他清晰地听到了“莫大人”三个字。
他不敢怠慢,急忙关上院门,来到了二进院莫如深的房门前。他轻轻叩响了门。
莫如深正躺在床上想事情,尚未入睡。
听到敲门声,莫如深问:“有什么事?”
贺宽说:“老爷,门口有人找您。”
莫如深从床上坐起来问:“谁找我?”
贺宽回答:“我也不知道,他晕倒在门口了。”
莫如深一边披衣服,一边走出了房间。来到大门口,莫如深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了照躺在地上的人。
看样子,这应该是一个叫花子,但他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一定是熟人。
贺宽惊诧于莫如深手里这个能发光的小东西,比任何火把和火折子都亮,呆立在了原地。直到莫如深喊他,他省过神来。
莫如深让贺宽叫来了另一个仆役吴强,两个人帮忙把这个人抬到了一进院空置的厢房内。一番折腾,动静较大,除吴瀚外大家都起来了。
几个人中,只有邹子龙略通医道,给这个人把了一下脉。
邹子龙说:“失血过多,加上过度饥饿及劳累,因此他晕过去了。四肢和面部红肿溃烂,已经引起了高烧,不能再耽搁了。府里没有药,需要请一个郎中来。”
彭超说:“我去请!”
邹子龙说:“这三更半夜的,去哪儿请郎中。你请人家,人家未必会来。”
彭超很坚决地说:“我一定想办法把郎中请到,具体用什么办法,你们不要管了。”
彭超自跟随莫如深以来,一直任劳任怨,从来没有叫过苦,今天依然如此。
莫如深点点头:“有劳大哥了,速去速回!”
彭超答应了一声,快步走出去了。
莫如深问邹子龙:“子龙,依你看伤口是如何引起的?”
邹子龙说:“是灼伤!”
罗红缨确认道:“你说他的伤是被火烤的。”
邹子龙很肯定地说:“是的。灼伤不是直接被火烧形成的,离火源较近,在高温的炙烤下皮肤会起泡,然后溃烂,他的伤就是这样形成的。”
莫如深也向宋慈学过验死验伤的技巧。他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认真地看查了一下伤势。
秦斌指着手机说:“此为何物?怎么生得如此明亮?”
莫如深回头解释道:“这是手机的手电筒功能。”
秦斌更糊涂了:“何为手电筒?”
莫如深想了一下,说:“一种照明之物,类似于火烛或火折子。”
大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样的情景发生得多了,他们见怪不怪了。
莫如深说:“子龙所言不虚,果然是灼伤。“
罗红缨是姑娘家,首先想到了容貌问题。
她问:“他会毁容吗?”
邹子龙说:“按照烧伤面积和烧伤程度来说,毁容是一定的。现在顾不上说这些,要尽快帮他退烧,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罗红缨也着急了:“彭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莫如深拿出手机看了一下时间,说:“已经过了12点了,郎中恐怕已经睡了。难为大哥了!”
大家都懵了,罗红缨问:“深哥,12点是什么意思?”
莫如深这才想到其他人根本不懂24时,解释道:“午夜12点是子时四刻和子时五刻的交会点,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记时方法。”
罗红缨很好奇:“你这个叫手机的东西还能计时。”
莫如深微笑着说:“正是。”
罗红缨越发好奇了:“这个手机还能干什么,还有什么它不能干的吗?”
莫如深说:“如果它能联网,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但也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做。”
正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吵闹声。莫如深听出来里面有彭超的声音,急忙走到院外查看。
彭超背着一个药箱,身后站着一个人。对面有一队官兵把府门团团围住,喝令彭超把人放了,随他们一起回去。彭超反复解释自己并非歹人,但领兵的将军根本不听。
莫如深问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
彭超说:“我找遍了全城的药铺和郎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尚未就寝的郎中。可是这位郎中嫌路远,不愿意来。我一着急,扛起他就走。”
莫如深看看旁边的那个人,40岁左右,留着小黑胡。
他问:“您是郎中?”
那个人抑制着强烈的呕吐感,说:“这位大爷好生无礼,不由分说,把在下扛起来就走。颠得我这胃里翻江倒海,好不难受。”
莫如深施礼道:“在下临安府推官莫如深,代我大哥向您道歉。事情紧急,请先生原谅!”
郎中说:“大人言重了,在下既然来了,自会为病人诊治。”
“多谢,多谢!”莫如深急忙道谢。
他转身对邹子龙说:“子龙,快带郎中前去。”
那个将军说:“这位大人可否把今夜之事,向本将军讲明。”
莫如深向那个将军施了一礼:“在下临安府新任推官莫如深,家中有人重病,大哥去请郎中,一时心急,冒犯了将军虎威,请将军原宥!”
那个将军说:“事情再紧急也需接受盘问,何故回身就跑?”
彭超也急了:“我反复向您言明,可您不信,如之奈何?”
那个将军用马鞭指着彭超说:“你背负一人,行迹可疑,难道本将军不该细细盘查吗?”
彭超还想说什么,被莫如深制止了。
莫如深再施一礼:“将军莫怪,我大哥情急之下冒犯了将军,再下愿替大哥受罚,请将军治罪!”
那个将军想了一下,说:“算了,莫大人颇识礼数,本将军就不再追究了。请莫大人好生约束家人,切勿再生事端。”
莫如深赶紧回应:“一定,一定。”
那个将军拨转马头,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回头问:“你是哪个莫如深?莫非是在信州剿匪的莫如深?”
莫如深一愣,心想自己的名声都这么响了,一个禁军将领都知道了。
莫如深赶忙回答:“正是在下。”
那个将军停住了马说:“果真是你。看来你还有点真材实料,我还以为又是靠巴结上官得以提拔的。你好自为之吧!”
莫如深有点生气了,他最不愿意听别人说他是靠贾似道升官的。
少年人的心性上来了,他反唇相讥:“敢问将军,您对巴结上官很熟悉吗?为何以此来衡量他人?”
那个将军一怔,哈哈大笑道:“莫如深果真不凡,敢如此诘问本将军。本将军江千里,殿前副都指挥使,从不知巴结为何物。”
莫如深说:“如此说来,下官佩服!”
江千里一抱拳:“本将军也佩服莫大人,就此别过!”
说完,江千里领兵马走了。虽然小有冲突,但莫如深对江千里颇有好感,冷漠中带着些许豪气。
彭超拍拍他的肩膀,他这才赶紧走进去,查看伤者的病情。
郎中刷刷点点写好了药方,说:“这是我开的药方,内服和外敷双管齐下。因救治不够及时,迁延了时日,以致部分肌肉坏死。”
莫如深问:“可否救治?”
郎中说:“可救!昏迷主要缘于饥饿和劳累,他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多撑了几天。”
“噢,原来如此。以郎中看来,他受伤有几日了?”莫如深说。
“至少有七日以上了。”郎中说,“如果今晚能退烧,说明药物有效,最迟明晚或后日清晨即可苏醒。如果今晚不能退烧,莫大人尽管再唤草民前来。”
莫如深赶忙致谢,郎中说:“大人派人随我回去抓药,草民告辞了。”
彭超急忙说:“我送你回去!”
郎中一惊:“这位大爷切勿再把草民扛回去了!”
郎中一番话把彭超逗乐了,大家也跟着大笑起来。
莫如深吩咐道:“吴强,麻烦你赶车一同前去。”
吴强答应一声,出去备车了。半个时辰后,药拿回来了。邹子龙把药煎好,给伤者服下。
莫如深和邹子龙一起守着,让其他人去休息了。天亮的时候,伤者烧退了,莫如深这才放心了。邹子龙太困倦了,早已在旁边睡着了。
莫如深仔细端详着伤者。他也就是20岁左右,脸有一半没有烧伤,斑驳的污垢里可以看出面庞比较白晰,手掌柔软没有老茧。他显然不是一个叫花子,然而他却穿着叫花子的衣服,衣服发出阵阵酸臭。
莫如深确认自己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却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受了如此重伤,没能及时救治,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他找自己可能是来求救的,一切只好等他醒来自见分晓了。
彭超和邹子龙的帮他擦拭了未包裹纱布的身体,莫如深找来了衣袍给他换上。厨师熬好了汤,罗红缨把他的嘴巴插开,给他灌下。安排停当,莫如深去才衙门当值。
用过晚餐,莫如深再一次来到了一进院西厢房。伤者的面色已经红润起来了,看来恢复得不错。
除了秦斌陪吴瀚温习功课,其余的人都陆续来了。每有人来,或有人说话,伤者已经有了轻微的身体反应。
邹子龙说:“看样子最迟明天早上他就能醒过来。”
罗红缨问:“深哥,你仔细回想一下,是否认识这个人?”
莫如深摇摇头:“肯定没有见过。”
现实生活中,何在毕业于重点大学的中文系,记忆力是一流的。即使身在南宋,他对自己的记忆力仍是很自信的。
彭超说:“他应该认识你,否则贺宽给他开门,他不会在昏迷前说找莫大人。”
莫如深同意彭超的推断,但没说什么。突然伤者有了反应,发出了一声闷哼,头部摇动了几下。
莫如深一惊,坐到床边,说:“你醒醒,你是找莫如深吗。我就是莫如深!”
伤者的反应更强烈了,开始咳嗽起来。
莫如深对罗红缨说:“他可能是对我的名字有反应。红缨,去端一杯水来。”
罗红缨转身到桌子上,倒了一杯水,给伤者灌了下去。片刻之后,伤者逐渐睁开了双眼,眼睛逐渐有神了。
他环视了一周,轻声地问:“请问哪位是临安府推官莫如深大人。”
莫如深说:“我就是莫如深。敢问——”
还没等莫如深说完,伤者失声痛哭。他本想给莫如深跪下,无奈四肢均有灼伤,还包扎起来了,行动不便。
莫如深急忙制止了他,说:“有话,你就躺着说吧!我洗耳恭听!”
他止住哭声,说道:“莫大人,请为草民申冤!”
莫如深一惊:“有何冤屈,你尽管说来,莫如深必当竭尽全力。”
“谢莫大人。”他说,“您可认识渔杭县的程学功?”
“程学功?我当然认得。大约十日前,我们还在渔杭县集贤楼饮酒,一见如故。”莫如深说。
伤者说:“程学功正是家父,在下程达。”
莫如深终于明白了:“你是程大官人的公子,失敬!”
彭超问:“原来你是程公子,为何落得这般模样?”
程达流着泪说:“我是历经千辛万苦,逃难到此的。”
“逃难?你们程家虽不是富甲一方,但也是家境殷实,何来逃难之说。”罗红缨很惊诧。
程达哭了起来:“家父已经死了。”
大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死了!”
莫如深大惊失色:“前几日我们还相谈甚欢,何故死了?”
“不仅家父死了,全家男女老幼除我之外,无一幸免。”程达放声大哭。
大家呆立在了原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莫如深问:“究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