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耳边有人说话,但听不清说什么。他想动,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是动了动指头。他想喊,鼓足了气使劲儿一喊,却发现喉咙就像上了锁一样,只发出了一声闷哼。
他觉得自己可能睡得太久了,鬼压床了,于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无法起身。
根据以往的经验,使劲儿挣扎一下,或者大声喊一下,自己就可以醒来。然而今天偏偏做不到,好奇怪呀!又有人说话了,但仍然听不清说什么。
突然觉得嘴被别人撬开了,喉咙里有一股暖流慢慢流下来,他不禁咽了一下。甜甜的,味道很香。喝了一口,紧接着第二口又来了,他迫不及待地吞咽着。
随着一次次吞咽,他逐渐感觉到自己居然能动了。他慢慢睁开眼,眼前果然亮了起来。床边坐着一个穿一身红衣的姑娘,明眸皓齿,英气逼人。
她看到人已经醒过来了,转身说:“爹,他醒了。”
一个50多岁的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床边查看了一下:“对,是醒来了。这位公子命真大,遭雷击而能活到此刻,实属不易。他的情况还不稳定,缨儿你要多费心了。”
那个叫缨儿的姑娘说:“看他服色怪异,身份不明,我们还须多加提防。”
那个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然我等救了他,就算有缘。一切等他醒来,自可问明。”
那个人穿一身长袍,留着八字胡,颔下留着短须,步伐稳健,声如洪钟,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
看到了两个身穿古代服饰的人,这让他非常诧异。他想坐起来,问一问这是哪儿。谁知一用力,他觉得头晕眼花,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缨儿着急地说:“爹,他又晕过去了。”
那个人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没有大碍,他只是体力没有恢复,方才用力过猛,才又晕了过去。卧床已经三天三夜了,这很正常。”
缨儿问:“要不要再去请郎中?”
那个人摆摆手说:“不必了。用不了一个时辰,他就会醒来。”
果然,过了一段时间,他醒过来了,而且彻底清醒了,但也彻底糊涂了。面前站着的仍然是那个50多岁的人和那个叫缨儿的姑娘。
他低声地问:“这是哪儿?”
那个人说:“这里是青竹县境。”
“青竹县?”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县,“青竹县归哪个地区,哪个省管辖?”
“青竹县属吉州管辖。”那个人说。
他还是不明白:“吉州是哪儿,是一个地级市吗?我怎么会在这儿?”
父女俩愣住了,突然缨儿咯咯咯地如银铃般笑了起来。她对父亲说:“爹,这个人真奇怪,不会是个疯子吧?”
“哎——缨儿,不可出言不逊。”那个人及时喝止了女儿。缨儿止住了笑声,站在一旁不说话了。
那个人问:“请问公子尊姓大名,仙乡何处?”
看着眼前这个人认真的表情和他的古代装扮,他觉得这不是开玩笑。他使劲敲了两下头,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问:“你们不是在拍戏吧?你们是那个剧组的?拍的是什么戏?导演是谁?是陈凯歌、张艺谋、还是冯小刚?”
父女俩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人说:“公子你误会了,我们又不是戏子,不拍戏。更不认识你说的那些凯歌,什么小刚之类的人。老朽是青竹县县尉罗宗,这是小女罗红缨,这里是我父女二人的暂居之所。请问公子尊姓大名?你是因何来到此地的?”
他几乎可以确认这两个人不是开玩笑,自己躺在别人家,人家问自己的姓名和来历,不能不说。
他忍着痛,坐直了身子,学着那个人的样子,非常生疏地施了一礼:“我——我——”这时,他才意识到出了大事,他根本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来到这儿。
罗宗看看他,说:“既然公子不方便说,老朽就不再追问了。”
他想解释一下,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欲言又止。
缨儿往前走了一步,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遭遇了雷击,我们救了你,你连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不肯说。”
罗宗把缨儿拉到了一边,附在她耳边说:“他一定有苦衷,我们何必苦苦相逼呢?”
“爹,看他的发饰、服色和行囊,我觉得他不像宋人,他的口音更像是金国人。”缨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罗宗捻了一下胡须,点了点头。他转身说:“公子,你的伤尚未痊愈,安心静养即可,其他的事情日后再说。”
他急忙说:“谢谢叔——谢谢老伯!”他意识到自己的说法似乎不太合适,改成了尽量贴近古代的说法。
罗宗和罗红缨出去了,听到门关上后,他慢慢躺了下来,内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他内心翻江倒海。自己到底来到了什么地方?自己又是谁?为什么这里如此陌生?吉州,这个地方好像在地图上见过,但很肯定自己没有来过。他挣扎着下了床,一手扶着腰,一手打开了自己的背包。
他打开了手机,手机还有9%的电量,想打个电话,但没有信号。他关机重起后,仍然没有信号。查看了手机聊天记录后,知道自己是一个网络签约作家,笔名叫沃泥,但始终想不起来真名叫什么。
他很沮丧,也很累,一屁股坐在了旁边凳子上。腰又剧烈疼痛起来,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穿着一套电视剧里古人常穿的内衣。
往镜子里看了看,发现自己的头发左边被烧去了差不多一半,样子很丑,很古怪。听那对父女说,自己被雷击过,应该是把头发烧掉了一些。左臂包着白布,里面隐隐作痛。
目前,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等伤好一点再说了。
五天后,他能够比较自如地活动了。他看见有一些衙役模样的人经常出入这个院子,他们向罗宗请示着什么,有时候罗宗会跟他们一起出去。
跟他接触比较多的是那个叫罗红缨的姑娘,衙役们都叫她红缨小姐。他逐渐接受了自己身在古代的现实,但总觉得太荒诞了。无论跟谁说,人家都会觉得他是神经病,因此他干脆闭口不谈。
今天上午阳光不错,他坐在石碾旁,看罗红缨练剑。这姑娘英姿飒爽,不同寻常。罗红缨练了一会儿,走到石碾边,拿起上面的茶壶倒了一大碗水,端起来一饮而尽。
她擦了擦嘴角边的水,说:“哎,我练得怎么样?”
这几天,她一直称呼他为“哎”。
他哂笑了一下:“我不懂武术,但我觉得很好。”
“你还挺会说话的。”她笑着说。
她把剑插到剑鞘里,说:“我总不能老叫你哎,我家虽然不是书香门第,但这确实太没礼貌了。”
他赶紧解释:“这不怪你,我好像失忆了。”
“失忆?什么是失忆?”她不解地问。
他说:“失忆就是失去了记忆,就是有些东西想不起来了。红缨小姐,我不骗你,我真的想不起来我是谁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一边看着他,一边思索着。突然,她眉毛一挑:“这样吧,看你莫测高深的样子,说话有点隐讳其词,今后我就叫你莫如深吧,意思是讳莫如深。你觉得怎么样?“
他没说话,想不起真名,只从手机里看到了自己的笔名叫沃泥。自己总不能叫沃泥吧,姓沃还说得过去,名字叫泥有点奇怪了。他点点头,默认了这个名字。
罗红缨很高兴,又叫了一次:“莫如深!”
他有点不习惯,但还是答应了一声。
罗红缨决定带他到街上转转,看着他怪异的发型,她笑了:“我还是给你找个帽子戴上吧,免得别人把你当金狗。”
他好奇地问:“什么金狗?”
罗红缨笑得更厉害了:“连金狗都不知道,我大宋子民管北边的金国人叫金狗。”
“大宋?你说这是宋朝,是北宋,还是南宋?”他惊愕地问道。
罗红缨嘲笑他:“什么北宋南宋的,我们这儿就是大宋。”
他又问:“徽钦二帝被掳了吗?”
她说:“那是100多年前的事了。不就是你们金狗掳走的吗?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罗红缨还是认为他是金国人,他只模糊地记得自己确实是北方人。他问:“红缨小姐,现在是哪一年?”
罗红缨看着他认真的样子,不笑了:“现在是淳祐六年。”
他明白了,最近他看过宋史,看来他身在南宋。现在的南宋皇帝是宋理宗赵昀,淳祐六年就是1246年,再过30多年,南宋就灭亡了。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他还是想确认一下,往前迈了一步,抓住了罗红缨的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罗红缨像触了电一样,反手把他摁在磨盘上,红着脸质问:“你这个金狗,为什么动手动脚?”
他疼得大叫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忘记了这是理学盛行的南宋,他居然没想起来男女授受不清。
罗宗迈步走进了院子,赶忙喝止:“缨儿,你这是为何?他的伤尚未痊愈。”
罗红缨放开了他,一边嘟囔着说:“都怪他。”
他急忙解释:“不怪小姐,都是我的错。”
罗宗又客套了一下,其实罗宗对他很感兴趣,总觉得这个年轻人非同寻常。
他还是放不下刚才的疑惑:“老伯,我想问一下。贾似道是不是刚担任了京湖制置使兼江陵知府?”
罗宗和罗红缨惊诧不已,刚宣布了有半个月,罗宗还是听知县吴正清大人说的,民间几乎不可能知道。
罗红缨揪了一下罗宗的衣襟:“爹,我说他是金国的奸细吧,你还不信?”
罗宗正颜厉色地说:“缨儿,休得胡闹!”罗红缨不说话了。
罗宗正想问原因,他先一开了口:“宋提刑是不是还在江西任上?”
罗宗更诧异了,这个年轻人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连宋慈都知道。他赶紧调整了一下,说:“公子说的都对。老朽请问公子,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他想了一下,面对着眼前的救命恩人,他不想再隐瞒了:“老伯,我说一件事情,不知道您相不相信。”
罗宗点点头:“公子但讲无妨。”
他鼓足了勇气说:“我不是现在这个时代的人,我是来自未来的人。”
罗宗和罗红缨一头雾水:“未来属于何县,何州?”
“未来不是地点,是时间。就是你们属于这个时代,我来自700多年后。你们明白吗?”他解释了一下。
他们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急忙拿了手机,说:“你们看看,这个叫手机,700年后的东西。有了这个东西,相距几百里外的两人就可以说话了,就像面对面说话一样。”
罗红缨很好奇:“是吗?那你让我看看。”
他按了一下电源键,屏幕上没有任何反应,手机已经没电了。
罗红缨扑哧一笑:“骗人,你这个金狗!”
他真急了:“我不是金狗!在我们那个年代,金国和宋朝都已经灭亡了。”
罗红缨唰地一下抽出宝剑,他只觉得寒光一闪,脖子一凉,宝剑已经顶到了他的咽喉上。
罗红缨杏眼圆睁:“再敢说我大宋灭亡,我就让你先灭亡。”
罗宗赶紧让女儿把宝剑收起来,他倒是有点信了。罗宗身为县尉,深知朝廷腐败。贾贵妃及贾似道专权弄国,败坏朝纲,贾氏一门权倾朝野,党羽甚多,大宋的败亡之日已然不远了。
罗宗真想问一下他对朝政的看法,于是行礼道:“公子,依你看来,我大宋可有富国强兵之策?”
他赶忙还礼,这几天对于行古礼已经很熟悉了,也比原来自然多了。
他说:“据我们那个年代学的历史书说,现在的宋朝叫南宋,徽钦二帝的那个宋朝叫北宋。南宋无可救药,30多年后就会灭亡。”
罗宗一惊非小,看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我大宋是如何灭亡的?”
他说:“北边的蒙古南下,扫平了所有国家,建立了元朝,版图横跨了欧亚两洲。”
罗宗问:“欧亚两是哪个州,知州是哪位大人?”罗宗并不理解他的说法。
他无可奈何地说:“欧亚不是一个洲,是两个洲,我说的洲不是你说的那个州。总之,元朝的国土顶南宋几十倍都不止。”他实在不知道如何解释了。
罗宗惊愕得半天没说出话来,半信半疑地点点头。罗红缨还是不太相信,她从小习武,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姑娘。
“行了,莫如深。别拿这些不知所谓的东西哄骗我们父女俩了。”罗红缨还是不信,他想解释一下,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罗宗说:“莫如深。你叫莫如深?这个名字很特别。”
他想说什么,但被罗红缨拦住了:“莫如深,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得陪我逛街。马上走!”
他也想结束这尴尬的场面,向罗宗行了一礼,说:“我——莫如深先走了。”
很奇怪,他突然间承认自己是莫如深了。他觉得聊胜于无吧,总不能没有名字,否则别人不知道如何称呼自己。
罗宗说:“莫公子请自便。”
罗红缨看着他们俩,自顾自地笑了。
不得不说晚期的南宋仍然很繁华,这里虽然不是京城临安府,但也是商贾林立,人声鼎沸,而这仅仅是一个小县城。
罗红缨给莫如深找了一顶帽子,遮盖住了他难看的发型。他们沿着大街向前走去,活泼开朗的罗红缨时而看看这,时而看看那。不一会儿,她就买了不少东西,莫如深拿着东西跟在旁边。
莫如深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本不想陪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逛街,但他潜意识里认为自己首先要活下去,他要先了解一下周围的环境再作打算。
这几天,他的梦里总出现一个姑娘的身影,她总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但他很确定自己认识那个姑娘。那个姑娘穿着现代服装,但他想不起她是谁了。
两人走到一个包子铺门口,被吸引住了。门口已经围了很多人,只见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可食捌笼肉包者无需付费”,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此规矩永不更改,立此为证”。
妇女一般只是看看热闹,很多年轻力壮的男人走了进去,想试一下。罗红缨觉得很新鲜,想进去看看。莫如深知道这是一种噱头,一种吸引眼球的营销手段,但还是走了进去。
里边人满为患,有的人正在吃包子,有的人正在付帐,有的人在一旁等待。
掌柜正在说话:“大家能吃下去的,我们保证免费。吃不够八笼的,请您到柜台结账。吃的过程中,我们免费提供各种汤。”
一个正在结帐的胖子说:“你们千万别听老板的,一喝汤就吃不下去了。”说完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另一个人还是没听胖子的话,他已经噎得吃不下去了,两口汤下去,他终于喘上气来。他决定不吃了,也到柜台结帐了。总之,包子铺里很热闹。
有人问:“吃到半截儿,能去茅厕吗?”大家循声望去,是一个瘦弱的年轻人,他正从门口走进来。
掌柜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略带轻蔑说:“这位小哥,吃到半截儿去茅厕,你就能吃下了?可以去,我还怕你拉在这里影响各位乡邻吃饭。”这就相当于掌柜答应了。
那个年轻人完全没在意掌柜的轻蔑,很肯定地说:“我晚上来!”
掌柜很自信地说:“我们一定恭候您。”那个年轻人没说什么,慢步踱到店外去了。
罗红缨问掌柜:“掌柜子,有没有人免过费?”
掌柜微微一笑,眼神透着一丝狡黠:“红樱小姐来了,目前没有!”
罗红缨笑了笑:“掌柜子,你可真狡猾,哪有人能吃下八笼包子的!”
“那没办法,愿赌服输!”掌柜子得意地说,“红缨小姐,您要不要试试?”
罗红缨说:“打赌就算了,吃八笼包子,我都要胖成猪了。不过,我打算捧一下场,给我们来两笼包子,来两碗汤!”
掌柜痛快地答应一声:“好嘞,两笼包子,两碗汤。我给您找个地方。”
掌柜扫视了一下四周,正好有两个人起身结帐。掌柜把罗红缨和莫如深让到了桌子边,就去忙了。
莫如深吃了几个包子,也喝了汤,味道确实不错。他觉得掌柜有点小狡猾,但也无可厚非,他没有骗人。食物货真价实,至于打赌,那是愿赌服输。同时,他也佩服掌柜的心机和手段,掌柜确实是一个头脑灵活,擅于经营的人。
两人从包子铺出来,向县衙的方向走去。突然,罗红缨不动了。莫如深很好奇,顺着罗红缨的目光看过去。
路边有一个妇人正在看一匹布,有一个人鬼鬼祟祟站在她身边,而那个妇人毫无察觉。就在那个妇人付完钱,拿着布准备走的时候,钱袋已经到了小偷手里。
罗红缨立刻走上前去提醒那个妇人。那个妇人这才一声惊叫,发现自己的钱袋丢了。
罗红缨一声断喝:“站住!”
小偷吃了一惊,回头望了一眼,疾步向前逃去,罗红缨在后面紧追不舍。小偷一边跑,一边把周围的物件向后扔向罗红缨制造麻烦。
罗红缨左躲右闪,几个纵身跳跃,已经追到了小偷后面几步远的地方。她捡起掉在路上的一个苹果,向小偷的后背扔过去,正中小偷的后颈。
小偷一个趔趄,摔了个狗啃屎。罗红缨走过去,用宝剑的剑鞘抵住了他。
卖水果的小贩走过来扭住小偷的胳膊:“在青竹县,你还敢偷东西?找死呀?”他转身对罗红缨说:“红姑,你放心吧。我和众乡邻把他押到县尉那儿就行了。”
罗红缨很自然地同意了,就像习惯了似的。
莫如深问:“你不是叫红缨吗?怎么又成了红姑了?”
一个乡亲说:“小哥一定是外乡人,县尉家的红缨小姐武艺高强,行侠仗义,她没少帮乡亲们,我们都管她叫红姑。”
莫如深终于明白了:“原来是这样。”他们能救自己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怪人,也就能说通了。
这几天,伤差不多好了,他开始想另外一件事。他是堂堂七尺男儿,总要帮这对父女做点什么,总不能一直白吃白喝。他决定找机会和罗家父女商量一下,生存问题终归是要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