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迟的脸上难得溢出愤怒,一双漆黑的眸子透出隐隐的厉气,“她死了。”
时悦抬头,被少年的阴沉吓了一跳,些许是提了别人的伤心事,“对不起,她怎么了…”
“她是王后的婢女,周延醉酒…她才生下我,王后善妒,一直折磨她,她受了罪就会打我,后来她被王后扔进井里淹死了。”
时悦问,“你不会难过吗?”
“呵…”周景迟冷笑道,“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冬日里她让我跪在雪地不准穿鞋袜,夏日里她让我在日头下暴晒不准喝水,我是她用来泄愤的工具,她不让我好过,我也巴不得她死了。”
时悦对他生出了些怜悯。
她有佩蓉,还有春华秋实,可周景迟却没感受过温暖,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时悦不知道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如何安慰。
周景迟就像小草一样,在那方窄窄的院子里苦苦生长。
周景迟继续吃着糕点,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桌上的糕点也吃完了。
周景迟站了起来,“我走了。”
时悦也跟着站了起来,她拉住他,“你跟我来。”
周景迟看向自己手臂上那双纤细白嫩的手,这只手一碰他,就沾上了不知道是什么的脏东西。
或许是他的血,或许是地里的泥,也可能是那些皇孙贵族折磨他而倒的残羹剩饭。
这是他第一次被一个人拉住,而不是见鬼了一样嫌弃。
他鬼使神差的跟着时悦到了一间潮湿的房间,里边很暗,他习惯性的戒备,“你想做什么?”
时悦不敢点蜡烛,怕惊动了宫人,她指了指边上的小木床,“你去躺下。”
周景迟警惕地看着她,心里想入非非,但他习惯了逆来顺受,顺从躺下。
时悦搬了个木凳,坐在他的身侧,顺便带了把剪刀,她举起剪刀的瞬间,周景迟不做思考便闭上了眼睛。
时悦借着月光,帮他修剪着头发,她轻声问,“你的头发都粘在一块儿,你不难受吗?”
记忆中被厉器扎中的痛感并没有出现,女生的声音在耳边软软糯糯,周景迟睁开了眼睛。
他从小就被关在黑漆漆的小屋子,他的眼睛已经习惯了夜晚,他能看见时悦认真的表情。
他的心突然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下一秒,他又抚平了心神。
这个女的,一定有利可图,才会装模作样。
呵!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人不嫌他脏?
他故意恶心时悦,“可能是馊了的饭菜,那些人经常倒在我头上,也可能是太监的屎尿,他们最喜欢干那种事,或许还有虫子…”
时悦并没停下手上的动作,甚至更加认真,“一会儿就都没有了。”
周景迟愣了一下,心脏再次不受控制的多跳了几下,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很脏。”
“所以才要把黏糊糊的头发剪掉,一会儿再用水冲冲就干净了。”
“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虽生在皇宫,却是在青石镇长大的,那里的恶霸杀人如麻,早晨起来就能闻到臭烘烘的血味。我一向来认为,只要心是干净的,人就是干净的。”
幽幽的药香味扑鼻而来,周景迟的心静了下来,他盯着时悦那双纯粹的眸子。
他说,“你比他们干净。”
时悦将剪下来的头发扔到一边,拿了个布袋装起来,浅笑道,“他们?那些打你的人吗?”
时悦的动作让她离周景迟远了一些,周景迟那平静的心又开始动荡,“我想杀了他们。”
“杀谁?”
“所有欺负过我的人,包括你的兄弟姐妹,还有你的父亲。”
时悦觉得有些好笑,周景迟竟然在她面前说要杀自己的亲人,她竟不觉得生气。
她收好剪刀,起身端了些热水,“你无力自保,不会武功,怎么杀他们?”
周景迟也跟着站了起来,“只要活着就有机会。”
“好啊,那你把他们杀了以后,我就不用嫁去西周了。”
时悦笑话他,“西周的王后和西周的王,他们也欺负过你,你是不是也要杀他们?”
周景迟冷声道,“如果有机会,我自然也要杀了他们。”
“傻子。”时悦轻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人啊,活着最重要,不可以冒险。”
周景迟紧锁眉头,语气不悦,“你觉得我自不量力?”
“这倒没有,”时悦摸了摸水温,不烫不冷刚刚好,“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时悦一走,周景迟整个人都阴沉沉的,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时悦回来,他的眉心渐渐舒展,“你去哪了?”
时悦将拿来的衣物放在凳子上,“我这儿没有男装,这套是我的衣服,太大了,我穿不了,虽然是女装,但没有花纹,只是里衣,你将就一下,穿在里边,至少会舒服些。”
周景迟盯着那套素青色长衫,布料光滑细腻,弄坏了岂不可惜。
“我不穿。”
“这衣服,我没穿过的。”时悦以为他介意别人穿过的衣服。
“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你还舍不得身上的?”时悦看着他,笑道,“你看你,这身衣服破破烂烂,就像一只脏脏的小狗。”
“我不是狗,至少也是狼。”
狗这个字,周景迟不喜欢,因为经常会有人用狗字骂他。
可时悦说他像小狗,他没有觉得生气,竟第一次发现狗这个字也能这么好听。
或许是因为他能感觉到时悦对他没有丁点恶意。
时悦忍着笑,“好,那狼公子,你可以去洗澡了,我就先出去了。”
她合上门,坐在浴堂的外边,正好可以看见忽明忽暗的月亮。
她轻声呢喃,“这广阔无际的天空,对于月亮来说,会不会也是一个大笼子呢?”
回应她的只有浴堂里的水声。
大约过了一柱香的时间,浴堂里边传来了声音,“洗好了。”
时悦推门进去,门外透进光,正好让她看清周景迟的模样。
周景迟是瓜子脸,鼻梁很高,嘴唇很薄,眉毛却很浓,眼眶下有一片阴影,睫毛细长,眼窝深邃。
浓眉薄唇,寡情之相。
时悦听说,西周的君王是个肥头大耳的胖子,难道周景迟像他的母亲?
如果周景迟换上女装,一定是个美人儿。
时悦向上看去,周景迟的头发被她剪的杂乱,这么一看还真像一只卷毛狗,她“噗嗤”一笑。
周景迟问,“你笑什么?”
“抱歉,我把你的头发剪的太丑了。”时悦拿了块镜子给他,尴尬的笑了笑,“其实…看顺眼了…就还好…”
周景迟别过脸,“我从不照镜子。”
时悦讶然,“你长这么大都没照过镜子吗?”
“他们都说我丑陋恶心。”周景迟是自卑的,现在洗干净了,能被时悦看清,他更加自卑。
他扭过头,不让时悦看他。
时悦把他的脑袋挪正,强迫他看镜子,“你看,你长的很漂亮,你若是女子,定然是个美人儿。”
周景迟试探着睁开眼睛,这是他第一次看自己的容貌,“这是好看?”
他不懂什么是美丑,只知道从小就有人说他丑陋恶心,因此他总是用头发遮住半张脸。
“是啊。”时悦问他,“你还挺奇怪的,浑身上下就脸上没怎么受伤,你应该是在意自己的脸才对,为何又不照镜子?”
“冷宫里有个嬷嬷跟我说,脸是人的尊严,身上的伤可以盖住,只有脸遮不住。”
“这个嬷嬷能说出这种话,一定是个读过书的人,她有没有教你读书?”
“没有…”周景迟垂下眼,语气略显伤感,“她死了…”
“冷宫的太监总是打我,嬷嬷不忍心,就护着我,那些太监觉得嬷嬷多管闲事,反正老了也没用,就连嬷嬷一起饿着,嬷嬷是饿死的。”
时悦十分生气,“那几个太监真是过分!他们才是该死的人!”
“他们死了。”
周景迟狞笑道,“冷宫里有毒虫,我把那些虫子收集起来,攒了一麻袋,全都送给了那两个太监,他们死的很痛苦,叫嚷着喊救命,但没人理他们。”
他阴恻恻地看着时悦,“我有能力报仇。”
时悦打了个激灵,她的脑海里出现了恐怖的画面。
周景迟的表情很享受,他在回忆那天的场景,那是他鲜少的愉快记忆。
“我不会忘记他们死的样子,只可惜他们死的太快,没痛苦多久就死了,之后还是得吸取教训。”
时悦有些心慌,周景迟没人教,很容易走上歧路,甚至心境扭曲。
“你想不想读书?”
周景迟收回思绪,他自然想!能让他变强大的东西,他都想学会!
“想,又能如何?他们不会让我读书。”
“我可以帮你。”
“你为什么要帮我?”
“就当是为了我自己吧…”时悦又道,“万一你回了西周,我希望你也能帮我。”
“没有万一,我一定能回去。”
周景迟是要回去的,他要光明正大的回去,他要让西周的人,为欺辱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时悦看了眼天,已是深更半夜,她将布袋递给周景迟,“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时把这些东西扔远些。”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不是我嫌脏,只是我在这宫里也得小心行事。”
周景迟拿起布袋,顺带把换下的衣服一起装了进去,“这个道理我懂。”
周景迟离开后,时悦还得把浴堂恢复原样,弄了好久才回房间休息。
第二天她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下午她就带着春华去了文渊阁。
威帝正好在文渊阁看奏折,边上服侍他的是柳嫣然。
通报过后,时悦进去,柳嫣然看到她后,偏要拉着她坐在侧边的椅子上吃瓜果,但时悦一口没动。
威帝问,“你有何事?”
时悦也不卖关子,“我想让西周质子也去学堂。”
威帝起了疑心,“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昨天宫宴,他偷吃东西被我发现了。”
“为什么要让他去学堂?”
时悦毫不避讳,直接开口道,“他是西周质子,我是要送去西周的和亲公主,我可怜他,就当是可怜自己。”
时悦知道,这对威帝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况威帝对她还存有丁点愧疚。
柳嫣然的细眉一挑,心中骂了威帝千万句,脸上却和颜悦色,“妾曾听闻那西周质子在南姜受了不少罪,明年西周使臣就来了,若是那质子过的不好,被使臣告诉西周君王,岂不徒生事端?”
威帝打消了疑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和一个废物质子,能生什么事情?
他觉得让周景迟读书也有道理,何况他的小美人也劝他,他怎能不同意?
他夹着嗓子对柳嫣然说道,“嫣然聪慧,竟能想到这一层,既如此,此事孤准了。”
时悦将威帝的变化尽收眼底,她心想,这位莲美人定不简单,一晚上就得了君王心。
但这些与她无关,她趁着威帝心情好,又提出要求,“周景迟的衣物鞋袜破旧,若是去学堂,恐会让人觉得南姜苛刻,我想给他换新的。”
柳嫣然朝着威帝抛了个媚眼,威帝如沐春风,心情大好,“全公公,此事交给你办,随便给那周什么?什么来着?”
全公公提醒,“威帝,是周景迟。”
威帝爽朗一笑,“对!给那周景迟找个像样的地方住,安排的好些,省得西周挑刺。”
全公公应道,“是,奴才这就去办。”
时悦说完事儿,也懒得多留,“我先走了。”
威帝挥挥手,漫不经心地说道,“昨日太医说你受了风寒,这些天,你好好歇歇。”
时悦脚下的步子稍顿,她能听出这句关心的话不是出于真心。
她没有说话,继续迈步离开。
柳嫣然走向威帝身边,冲他撒娇,“夫君~刚刚那位六公主长的乖巧可爱,妾想去找她玩。”
威帝轻点了下柳嫣然的鼻尖,“你这性子真是磨人,晚上早些回来,孤要去你宫里用晚饭。”
柳嫣然娇媚一笑,“讨厌~夫君这么宠妾,妾惶恐。”
“你啊,真是个妖精!”
柳嫣然不似后宫的女人中规中矩,性格娇而不作,又肤白貌美,身材丰盈。
经过昨夜,威帝越发喜欢柳嫣然,威帝年纪日益增加,和柳嫣然相处时,他总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少年时。
柳嫣然唤他夫君,虽不合规矩,但他听了舒服,便由着她。
毕竟在人前,柳嫣然十分注意分寸,只有两人独处时,柳嫣然才会向他展露风情。
懂事又有趣的女人,哪个男人会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