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忙碌碌又是一天。
今夜的青石镇似乎比以往热闹些,窗外有稀稀疏疏的马蹄声,可镇上的居民都不会好奇声音的来由。
时悦和所有居民一样,她早早洗漱好就回到卧房,如视珍宝般把床下的大铁箱子搬出来,里面满满当当摆着各种话本。时悦把今天收获的话本整齐的收好,从中挑出一本放在留着看,最后把箱子又原样收了回去。
脱了鞋袜,就着烛火,边上放些零嘴,整个人趴在床上看话本就是时悦在清淡的日子里最喜欢做的事情。
时悦翻着手中的《霸道将军狂宠娇俏公主》,翘起的小脚在空中摇啊摇,正当她津津有味的读着话本,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
她转过头,看了眼动荡的窗帘,又瞅了眼立在面前的陌生男子,手一抖话本掉在了地上,结结巴巴的少女音响起,“你…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
“你是来打劫的?你看不出我家很穷吗?我家没有钱,你赶紧走!”
高大挺拔的身影朝她走近了些,她赶忙缩进床铺的角落,迅速拿起藏在枕下的银簪紧紧攥在胸前,尖锐的部分对着男人,“你别动!”
男人把地上的话本捡起放回床上,一不小心便看到了少女的赤足,他慌忙移开目光,脚步朝后挪了挪,“实在抱歉…姑娘别怕,我不是劫匪,我不会伤害你。”
“那你为什么从窗户钻进我的房中?”时悦不信,哪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她冷静了下,仔细看男人的样子,又觉得男人好像真不是坏人。
男人的眼眶深邃,眉毛修长浓密,鼻梁修长挺拔,面颊轮廓流畅,微黑的皮肤,浑身透着阳刚之气,一身玄衣显得尊贵,腰间佩剑上的玉坠看起来价值不菲。
但男人的脸色略显苍白的病态,向下看去,时悦注意到男人的胸口插着一截断箭,她皱了下眉,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你受伤了?你在被人追杀?外面那些人是来抓你的?你是什么人?”
男人捂着胸口,在屋子中央的小桌边选了把椅子坐下,斟酌了下,回答道:“我叫宋赫曦,至于别的,我不能说。”
他是镇远将军宋远桥的之子,京中人称宋小将军,此次来青石镇明面上是奉了威帝的命令来剿匪,实际是因为近来江湖上出现了个叫“踏江楼”的杀手组织,踏江楼拿钱办事杀了不少官员,威帝发现踏江楼的杀手中存在北漠余孽,这次踏江楼的人在青石镇出没,他便奉威帝之命来调查。
可他却在追查一伙黑衣人的途中被暗箭一击射中胸脯,这伙黑衣人行动有序,明显是经人训练过的。各种迹象表明那伙黑衣人是奔着杀他而来,为不打草惊蛇他便没带大批人马,这也导致那些黑衣人抓住了机会,将宋赫曦和他的人冲散,他受伤后跑进青石镇的居民区躲藏,可黑衣人追的紧,他这才被迫躲进了时悦的屋子。
猩红的鲜血不断的渗出,宋赫曦的额头冒着冷汗,他靠在桌边,“吓到姑娘我很抱歉,但还是得麻烦姑娘收留在下。”
时悦见他说的真诚,便放下了簪子,毕竟坏人哪会同她礼貌的商量?但她是个又怕麻烦又怕死的人,如今她一人在家,还是把这人赶走比较好,“你还是走吧,我收留不了你,镇上有旅馆,我看你的打扮非富即贵,一定是有钱住店的。”
宋赫曦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现在一想他夜闯姑娘闺房确实不对,万一传出去岂不辱了姑娘清誉,他确实该走。
他撑着桌子费力的站起来,低着头作揖道:“是在下考虑不周,若是辱了姑娘名誉,在下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此时,屋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等等…”
时悦注意到屋外的动静很大,应该是有很多人。宋赫曦现在人都站不稳,出去肯定会没命的。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不然就收留他一晚?
咬了咬牙,“不然你…唉!你咋了!”
眼看着宋赫曦晃晃悠悠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地上。时悦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她蹲下拍了拍宋赫曦的脸,“喂!你没事吧?你不会是死了吧?你要死也死在外面呀!”
她探了探宋赫曦的鼻息,松了口气,“还好,应该只是晕倒了。”
她撸起袖子,费了大力气才将宋赫曦拖拽到床上,喘了几口气才将宋赫曦的衣服扯开,眼前是可怖的伤口。时悦自小活泼好动,颠打损伤是常有的事,从前她都是给自己上药,这次给别人治伤,而且还是这么重的伤,一时间有些紧张担忧。
“得先把箭拔出来…”时悦皱着眉,看着宋赫曦的脸说道,“忍忍吧。”
顺着,时悦就掰开宋赫曦的嘴,又拿了块手帕贴心的塞在他的嘴里,生怕他会痛的咬到自己的舌头,总觉得还缺点什么…
“对了!要先消毒!”她赶忙去厨房拿了壶酒喝了一口果断喷在他的伤口上,说了句“对不住了”后,就果断拔出断箭,顿时涌出的鲜血顺着宋赫曦的衣服淌到床铺上。
同时,宋赫曦的眉头紧锁,面色看起来十分痛苦,霎时唇色苍白如纸。
时悦没看他一晚,反而有些心疼自己的床铺,“也不知道能不能洗干净,若是洗不干净就得扔了,等你醒了一定要让你陪我个新的!”
时悦忙里忙外的换了好多盆水,用了许多纱布才勉强止住血,她又拿出针线在火上烧了烧,做了好多心理准备才壮着胆子帮宋赫曦缝合伤口,最后上完药简单包扎一下伤口才算结束。
时悦怕脏,沾了血的衣服是绝不能放在床上的,她索性把宋赫曦的衣服扒了丢在地上,给伤员盖个毯子是她最后的仁慈。当她换完自己的衣服就已经累的直不起腰了,没想太多就爬到床里边贴着墙躺下,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彼时。
身穿黑衣的几个男人站在院外,其中一个蒙面男人走到最前面跪在一身份高贵的人面前,态度诚恳,“禀报主上,青石镇里里外外我们都找了,只差这一处没找,是否需要属下进去搜查?”
“不必了!这屋里的人不是你们能惊扰的!若是伤到她,百个你们都不够赔的。”这伙人便是追杀宋赫曦的那些黑衣人,说话的是位气质出尘的公子,若是时悦在此,定能认出这人就是白天才见过的祁轩。
“废物!这么多人竟抓不住一个宋赫曦!踏江楼不养废物,再有下次你们就自行去罗刹堂领罚吧!”祁轩的眼神冰冷,语气透着杀意,任人看来都完全不能把现在的他和白日的温润公子联想到一块。
站在后面的黑衣人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罗刹堂刑法残酷,出来后怕是得丢了半条命,只有跪着的黑衣人分不清形势,胆敢在祁轩气头上说话。
“属下看到那宋赫曦进了这屋,不然属下…”跪着的黑衣人话没说完,就被一厉剑封喉。
祁轩拿出袖中的手帕擦了擦佩剑,优雅从容,完全不像刚杀了人,语气冷厉,“把尸体处理了,别让阿乔看见。”
“是。”两个黑衣人唯唯诺诺的上前将尸体拖走。
“我不喜欢别人教我做事。”祁轩的眼睛像淬了毒般看向时悦的房间,屋内灯光骤灭,他的眼神愈加冰冷,“若是宋赫曦敢欺负阿乔,我定让他尝尝罗刹堂的一百八十道酷刑。”
一个黑衣人走向前,跪地作揖,“请主上给我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属下愿和踏江楼的几个兄弟盯着此处,那宋赫曦被主上射中一箭,此时定身受重伤,等他一出来我们就找机会杀了他。”
祁轩藏在衣袖下的手攥的很紧,眼中满是痛入骨髓的憎恶。“跟远些再动手,别吓着阿乔。”
“是。”
许是恨意太重,回忆又在祁轩的脑海中翻涌。
回忆往昔。
北漠皇室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母后为护他,惨被刀刃刺穿胸膛,而他的父皇被剐了许多刀却不顾疼痛一直高喊着:“轩儿快跑!轩儿不要出来!”可孺弱的祁轩却只能躲在暗处不敢吭声。
恨!
他的国没了,家没了,父母没了…而他却连一座能祭奠的坟都没有,每逢清明只得把酒祭天…想起那宋远桥带走尸首,威帝又折辱尸首!他就痛不欲生。
踏江楼,终有一日他要踏迫南姜。只有让仇人付出比他多千万倍的痛,他才能好受一分。
祁轩的指节泛白掐在肉中,思绪回笼,他揉了揉眉心,“撤吧。”
“是。”
院外又恢复寂静,好似无人来过。
择日一早。
身旁有些动静,梦中的大肥鸭顷刻消失,时悦知道自己该醒了,她挣扎着坐起揉了揉眼睛,正巧看到边上的人在用古怪的眼神看她,“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
宋赫曦醒来有一会了,一醒来他就发现自己的伤已然被包扎好,可身上的衣服却没了,而边上竟还躺着个女子。他惊的想立即起身,可伤口处撕裂的疼痛却不容他乱动,他只好躺在原处等边上的人醒了再做打算。
他一想到自己与一个姑娘睡了一夜,还被姑娘看了身子,就羞的脸红,他扭过头不好意思再多看时悦一晚,威猛高大的男儿却露出如姑娘般娇羞的神态,“姑娘我…我会对你负责的。”
“哈?”时悦刚睡醒有些懵,宋赫曦说的每个字她都懂,但连在一起她就不明白了,“你说什么?”
“我会回去同父亲讲,不会让姑娘白与我…我会给姑娘一个名分!”宋赫曦面颊通红,咬咬牙又说了一遍。
“名分?!”时悦这次听明白了,也完全清醒了,她把手放在宋赫曦的额头上,“好像是有点发烧,都开始说疯话了。”
宋赫曦一把抓住额头上的玉手,扭过头正视时悦,神态认真且激动,“我是认真的,姑娘与我睡了一夜,我理应对姑娘负责,姑娘放心,我定会明媒正娶不让姑娘受半分委屈!”
正眼一看,眼前的姑娘风姿绰约,比京中贵女更胜,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眉似新月,清眸流盼,说是倾城之姿也不为过。
这位姑娘不仅有过人之貌,还肯不顾个人安危救人于危难,其心肠也定也是极好的,这么一来,他竟觉得是自己配不上这位姑娘。
他突然想起自己竟连这位姑娘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还如何开口和父亲商量?他赶紧问道:“不知可否把姑娘的名讳告诉在下。”
时悦细细的端详着眼前的男人,看了一会,她摇摇头,“我叫时悦,小名阿乔。至于你说的事情就不必了。”
顿了顿,她又说道,“我虽不懂男女之事,但我也知道女子是要嫁给自己心悦的男子,两情相悦才会幸福,虽然你长的好看,但是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所以不会嫁给你。”
她拍了拍宋赫曦的肩膀,“你应该喜欢什么才去做什么,娶亲也是一样,要喜欢一个人才可以,不能因为世俗而约束自己。”
时悦看了眼拽着自己的大手,轻轻掰开,“不跟你说了,因为你我都起晚了,我得快些起床,一会儿还得去街上卖早点呢。”
说着,她就自然的从宋赫曦的手里溜走,一咕噜从床上翻下去。
此刻房中只剩下宋赫曦一人,他看着自己的手,心中莫名的寂寥,嘴里重复着刚才听到的话:“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吗?不因世俗约束自己…”
他是家中独子,被父亲寄予厚望,从小宋远桥就告诉他,他生在将军世家,就得建功立业给祖上争光,身边无人在意他的感受,也从没有人告诉他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记得儿时他也曾喜欢玩闹,因为自小没了母亲就变得更加依赖父亲。他也曾喜欢弄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每当他欣喜的拿去送给父亲,换来的却只有父亲的一顿鞭子,久而久之他再也没有违背过父亲的话,也从未想过自己是喜欢当将军,还是迫于世俗观念,迫于父亲威严而不得不当。
今日竟是一个小丫头说他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世人都认为他年少成名无限风光,却无人问他到底愿不愿意要这个无上荣耀。
若是可以选择,怎会有人愿意在刀尖上舔血夜夜不得安睡,谁不想安稳过一生。
按理说他也到了娶亲的年纪,这些年也有姑娘明着暗着来探他的口风,可他却一个都看不上,那些姑娘爱的是宋将军却不是宋赫曦,而时悦的眼睛干净澄澈看见的就是他这个人。
这么多年来梦里全是血雨腥风,只有昨夜是他二十年来睡的最安稳的一觉。
宋赫曦淡然一笑,这么多年心里的空缺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填补,他的声音沙哑轻柔,“原来她叫时悦,真是个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