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衡眼睁睁看着毫无防备的自己落入诛魔阵中，再被拽入阵眼诛灭之时，他回眸看了一眼跟随他多年的人。
宿青野被一剑狠狠贯穿了腹部，魂丹也被掏出碾成了齑粉，满身鲜血泥泞倒在了血泊里，临死前眼睛还艰难地望向宋移舟。
而本就重伤的宋移舟早已气绝身亡，站在他尸身旁的，就是笑得开怀的莫子修，脸上尽是得逞的张狂笑意。
明明这张该死的脸应该早就死于听澜的韶华剑下，在现代干着一份卖烤红薯的营生，却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里，好端端活到了现代。
下一刻，慕衡被卷入了阵眼中，身体被死死禁锢在雷球里，眼睁睁看着自己浩瀚的魔气被不断吸食殆尽。
他想不明白怎么变成了这样。
听澜呢？
人去哪里了？
明明应该是听澜陪着他一起来救人的，宿宋二人也被听澜以灵力快速转移到魔界，躲藏在魔宫的护魔大阵下，怎么会死了呢？
周身被阵法牢牢禁锢动弹不得，生命的气息一点点被抽离。
这场浩劫，没有林听澜，慕衡想象不出还有谁能来救他。
眼神越来越涣散之际，他仿佛看到林听澜那张青涩温润的脸从一片光怪陆离的幻影中浮现，拼凑出独属于林听澜的半生与结局。
只有不受待见的玄水峰大弟子名头，没有什么“除魔卫道”。那十年，林听澜确确实实未曾来到魔界追杀过他，以至于人死在太上宗时，根本没有见过魔界的魔尊。
十年憋屈日子结束，他看到林听澜在玄水峰死亡后，通过时空门回到了现代。
仍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人，每日上班下班，吃盒饭住顶楼出租屋，这样省吃俭用的寡淡生活持续了三年，自始至终没有与刀哥有交集，在欠债还得七七八八后，一个人又默默收拾行李回了老家。
往后的日子仿佛摁下了快捷键，平静地令人心慌。
凡人的一生着实过于短暂，林听澜很快便褪去青涩，脸庞更加温和坚韧，又很快眼角爬上第一条皱纹。
才三十五岁的年纪而已，凡人的他就开始了衰老。
但慕衡觉得，开始衰老的林听澜也好看，整个人身上多了几分处事的淡然与从容，就是话愈发得少了。
修真那十年所经历的一切，林听澜从未向旁人提起过，他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葬在了古井无波的生活里。
日子还在飞速流逝，一直踽踽独行的听澜死在了一场漫天飘飞的大雪里，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孤孤单单终结在静谧的雪夜中。
那一夜的雪下得纷纷扬扬，将天地间覆盖上一层洁白，没有人在意一间老旧房子里还躺着位油尽灯枯的中年人。
听澜死前好像经历了一场回光返照，眼底已经没有任何光彩的他空洞地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嘴里喃喃自语念叨着许多人的名字。
现代人的名字念叨完后，竟然又在尘封的记忆里翻出修真界所有人的名字。
慕衡听得很清楚，有莫子修、云景、宋移舟、离鸿仙尊……不管关系好坏，这些都是林听澜修真十年所熟识的人。
再往后的名字里，便是些不太相熟的……
有慈怀大师、宿青野、虺影……
絮叨了许久，在眼睛彻底失去光彩前，最后喃喃而出的是：
“一统魔界三百余年的魔尊大人。”
像是总结，又像是告别。
这句话阖出唇边后，人便缓缓没了气息。
慕衡心脏被狠狠敲了个稀巴烂，他疯狂伸手想去拥抱床榻上已经咽气的人，可怎么也够不着近在咫尺的身影。
他试图穿过隔绝的屏障伸手触碰林听澜冰凉的指间，可这么近的距离，像是一条无形的线狠狠拉扯着他的身子，不管怎么努力，都不能再进一步。
慕衡崩溃地在一片虚空之中嘶吼，比三百多年前被丢进魔窟之时嘶喊得还要撕心裂肺。
为什么变成这样？
救救听澜，谁来救救听澜？
慕衡感觉到自己周身开始弥散血色雾气，身体各处传来撕裂般疼痛。
诛魔阵已经将他的魔气抽干，接下来就是精血骨肉，残忍而又疯狂的吸食，直到他彻底消散在天地间。
没有人来救他，也没有人来救听澜。
他们都要消亡在这场无法挣脱的宿命里，只剩一片茫然与遗憾。
窗外的雪还在纷纷扬扬永不停歇，骤然间，天地一片剧烈摇晃，本是清晰的景色变得破碎迷离。
慕衡感受到四周的猛烈抖动，眼前林听澜已经咽气的尸身都变得朦胧不清。
一个熟悉而又焦急的声音从苍穹的四面八方叫喊传来，像是天道悠长又神秘的声音，敲响命运的暮钟。
“慕衡！你还想不想要工钱了？”
慕衡浑身一颤，一颗沉寂的心再次于胸腔里鲜活，铿锵有力的跳个不停。
要，他要工钱，他搬了一个月的砖呢！
堂堂魔尊大人，何时干过这么低贱的活儿？
但工钱还欠着，证明他去过现代，证明与听澜同住过两个月，证明那十年的“除魔卫道”历历存在，证明听澜还活着！
天地间所有的景色霎那间破碎成一块块棱角分明的碎片，宛如一面用力摔到地上的镜子，处处是飞溅的锋利碎块。
穿过纷扬的碎屑，慕衡看到满脸焦急的林听澜，以及对方手里握着的韶华剑。
化神修士，手握神剑，背后是漆黑的苍穹与无妄的海水。
他的听澜还在，那张焦急又夹杂着兴奋与松懈的脸是那么的鲜明，嘴角溢出的鲜血都让人感觉有生命的痕迹。
听澜还在。
一直都在。
眼前这张思念许久的脸再一次摇晃朦胧，周遭重新打碎后又一次恢复平静，他仍是站在赤荒原新建的大殿外，有轻快地身影从殿中跑出。
林听澜站在一片灯火阑珊里，扬起最璀璨的笑脸，更显明眸皓齿，身边一切都跟着闪亮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慕哥，这里日后就是我的家了吗？”
慕衡站在殿前，身形高大挺拔，与台阶之上的林听澜遥遥相望。
他突然想到在现代与林听澜同住的那些日子。
在异世，是林听澜给了他一个温暖的家，那么在修真界——
“对，这里便是你的家，”慕衡迎着一片灿烂拾阶而上，最终站在林听澜面前，瞳孔里倒映着林听澜难掩喜色的脸，望向大殿中的斑斓烛火，又补充了句，
“除了这里，魔界同样也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