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进疗养院的风,仿佛都沾染了哀凄,散发出死气沉沉的味道。
有太多类似姚力的人,平日里唯一且必备的活动就是发呆。
没人知道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表面平静如水,每一次呼吸,都是为了等待死亡。
护工把姚力的摇椅调了个方向。
一下子面对三个人,姚力能用的那只眼睛里流露出惶然与无措。
他费了一点力气才认出其中有自己在留学时认识的同学。
沈伯言,还有尹一生。
这两位足够独特。
一个刻板严谨,处变不惊;一个放荡不羁,散漫如风。
所以在他记忆中格外鲜明。
如若是旁人,他可能死都没印象。
两个人都是不太典型的极端。和其他大部分留学生的唯一共同点就是,这二位,都很有钱。
没想到他们会来看自己,姚力吃力地蠕动了一下嘴唇。
一个音节也没发出来。
病房门口那狭窄且阴霾的过道里,被沈伯言挡在身后,勉强露出半边身体的女孩,仿佛明白他的想法。
她主动张了嘴,向他打招呼:“你好,姚力。”
沈伯言给女孩让了些位置。
女孩面带微笑,靠近一些:“我叫温禾,是沈伯言的女朋友。很高兴认识你,给你挑了些礼物,希望你喜欢。”
姚力这才注意到,女孩的手上拎着果篮。
和一束肆意的向日葵。
向日葵没有用精致的包装点缀,仅仅别在塑料袋里。看着像是刚从花店里买的。孑然一身,开得热烈且骄傲。
“花店店主告诉我,这个可以种在土里。”女孩晃晃装向日葵的袋子,左顾右盼。
似乎在寻找什么。
可病房空旷简陋,唯一算得上多余的东西就是台老旧的收音机。
显然,她没找到合心意的东西,只好吐吐舌头,微笑道:“看来只能靠水培了。”
她回头,朝沈伯言耸耸肩:“幸好啊,我还买了营养液。”
沈伯言宠溺地朝她笑笑,伸出手接过果篮,靠近窗台——姚力的面前。
姚力眨了一下右眼。
尹一生依然立在原地。面对多年未见,发生了剧变的老同学,他显得束手无策。
护工招呼他们,说坐在病床上就行,床单都是每天一换的。
因为长期的尿失禁,挂尿袋又容易感染,姚力总要弄脏床单。
床垫显然也无法幸免,沈伯言伸手按压了一下,潮湿,带着异味。他陷入犹豫。
温禾走到他身边,笑了笑,坐下了。
沈伯言喉咙滚动一下,贴到温禾身侧。
两人并肩坐在床上,面对姚力,表现得格外热络。
当然,主要还是温禾在说。
“我听他们提起你,知道你也在滨远,就想来拜访一下。”
沈伯言点点头。
姚力的右手动弹一下,指尖微微颤抖。
拜访,她用的这个词,不像是对病人说的。
还有她带来的花,也不是探望病人的常见花束——寻常情况下都是百合。
温禾始终面带笑意,问道:“你在这住多久了?”
姚力一顿,眨了三下眼睛。
“三年?”
护工帮忙解释:“三个月。他之前一直在另一家疗养院。那家的价格太高,他负担不起,就转来这了。”
沈伯言皱皱眉,问护工:“这里都是什么价位?”
护工挠挠脑袋:“看他们的身体情况了。”
姚力突然张开嘴,哼哼两声,像是想说些什么。但长期的沉默使声带退化得厉害,猫叫似的,最后也只能哼哼两声。
护工赶紧低下头问他:“想说话吧,要不要写啊?”
护工一直坚信,姚力的右手能抬起来,更能拿笔写字。
他不知道的是,姚力从没配合过康复治疗。他的身体左侧神经病理性坏死,右侧,也已经肌肉萎缩。
面对护工的引导,姚力破天荒地嗯了一声。
护工嘴里哎呦哎呦的,表情不胜欣喜。
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护理包里掏出记事本和笔,摆在姚力轮椅的置物台上。一字一句认真道:“不用管好不好看,能看懂就行。”
姚力右手五个手指,攥拳般紧紧握住笔杆,在纸上吃力地画线段。
时间走的无比漫长,病房也陷入沉寂。
沈伯言能听见温禾胸腔里传出的心跳声,速度很快。
他抬手拍一拍温禾肩膀。
温禾盯着姚力的笔尖,无比紧张,无比期待。
姚力控制笔的方向很困难,他把字写得很大,或者说是画得很大,一张纸就一个字。
护工帮他翻页。
姚力慢慢写,整个人弯成一团,像陷进纸里一样。
十几分钟后,他脱力地撒开手指,笔毫无征兆地落地。
护工帮忙理顺查看他写的内容,一字一顿地读出来:“帮帮我,让我死。”
几人同时沉默。
尹一生用力吸一下鼻子,转身离开了病房。走的时候姚力隐约看见他的背影,在拿手抹脸。
沈伯言在相对之下显得冷静些,但也眼眶泛红。
他盯着姚力,久久后才问:“想不想去墓园看看阿姨?”
姚力眨了下眼,又很快闭上。
温禾哽咽着问:“你想去,但不敢?”
姚力嗯一声。
“为什么不敢?”
姚力睁开眼,眼球直勾勾盯着温禾,一动不动。
温禾试探着道:“你怕她看见你现在的样子,认不出?”
姚力没反应。
温禾皱一下眉,思索几秒,又问:“那......你觉得她会怪你没完成学业?”
姚力顿了顿,眨眼。
母亲到最后一刻都没告诉他自己得了肠癌,还是医院怕没人收尸,报警查户口才知道她还有个儿子。
姚母的意图很明显,不想耽误他。
但他......还是被命运折腾得了无生趣。
沈伯言长长吐出一口气,他起身,认真望着姚力。
“学长。”他喊出从前对他的称呼,语气很平淡,“学长,你回国后第二年,我也回来了。没拿到学位,也失去了一切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