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盈收下夜明珠,装在红丝绒的盒子里,一瞬绿光就被掩盖了。她顺着灯光将其塞到桌下的抽屉里,困意骤然上头,走向床边,脱下舞衣,换上银丝绸缎的里衣。
又跺着小步子,晃到铜镜前,摘下那些重重的首饰、簪花,揭下面纱。注视着镜子中的蓝发女子,竟然难得多了些血色,脸颊微粉。
她刚抬手抚上滑嫩的肌肤,镜中倒映着背后蓝光一闪,白衣男子出现在书案前。
落盈熟知那道蓝光,也熟知那空气中突生的白昙香,却还是没出息地下意识,用双手遮住了自己单薄的前胸,迅速地跑到床上,裹了一床被褥,只露出一个蓝色的脑袋,小鹿般的双眸呆呆地看着那个男子。
“你……怎么……突然就……”
“……微臣……”
寒舟看着宁长卿从她屋内出来,心想她应该没那么快睡,不想惊扰了宫女,怕琴师没有招呼就直闯入公主的闺房,不太好。
于是,动用了仙术,却不料来得不是时候。
今夜她这身里衣微微有点透,背后的蝴蝶骨隐隐约约隔着薄薄的丝缎,拱起了美丽的线条,柳叶腰展露无疑,仿佛那层屏障若有似无。
只那一眼,看得寒舟有些口干舌燥,耳尖微红,刚想转过头,装作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
她“噔噔噔”地快跑,就像小白兔看见了凶猛的野兽要被吃入腹中一样,一个跃身,缩进了被窝里,很是可爱。
甚至质问他,让他有些手足无措,耳朵直接红到了耳根,吞吞吐吐说话都不利索。
落盈本来挺害羞的,毕竟想着入春,不必再穿那么厚实的里衣,今夜刚换上有些凉快舒适的一套,不巧被人看到了,而且那人还是她敬爱的师尊。
但仿佛师尊才像个小娘子,比她还娇羞,耳廓红了不说,还撇过头,拿白袖挡住了自己的整张脸。
见他只是支支吾吾的,良久只憋出了个“微臣”。
落盈不经心中感概万分:[没想到啊,师尊少年时,这么容易害羞。这一万年,他究竟经历了什么,后面变得和鹿鸣不相上下,又是嘘寒问暖,又是搂搂抱抱,几乎信手拈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在两人之间盘旋,空气仿若都凝结了。
“咳咳……”落盈性子急,清了清嗓子,惊吓褪去,温柔了几分,又开口道,“琴师,找本公主干嘛呀?”
寒舟被她有些生疏的称呼一秒打回了正常状态,放下袖子,不满道:“公主可以唤微臣寒舟的。”
落盈其实蛮想叫他大名,但无奈是拜了三年的师尊,得尊敬他。上川三千余弟子,包括三位仙师,都唤他“师尊”,这幻境里,让她称名道姓总归是不合礼节的。
“本公主……还是觉得琴师叫着顺口,”落盈撇见寒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立马改换笑颜,甜甜地捏造嗓音,“嗯……寒舟也见外,不如叫你舟舟吧~”
“舟舟?”寒舟迟疑了一下,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亲昵地称呼他,脸上倏尔一道红霞浮上,埋下了脑瓜。
“舟舟~”落盈很早就想这样唤她高高在上的师尊了,像是恋人间私下的秘密。
女子独有的甜腻嗓音,若初春清晨的挂在枝头的一颗露珠,滴在了嫩绿叶上的“嘀嗒”声,清脆让人心情愉悦。
寒舟还是低头含笑,忽地想起找她的缘由,表情一瞬忧伤起来。
“公主,微臣可能要离去了,再见面,就是……”
他还是没说出那个悲伤听起又久远的字眼,可别愁离绪已经在生长蔓延。
“就是什么?”落盈知道他会离开,只是没料到离别的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匆忙追问。
“下辈子……”寒舟有气无力地说出这“三个字”,细若蚊声。他不敢去看落盈的表情,垂眸,似蒲扇轻摇撒下一片斑驳。
可落盈还是知道了,嘴里失魂落魄地又念了一遍:“下辈子啊……”
落盈脑中思绪万千:[若是照现实发展,冰棠雪不会死,甚至会成为至高无上的天妃,管理上善。]
[但……若是照幻境里发展,冰棠雪会在大婚前夕血祭暗宫,她的尸身死去,而她体内我的魂魄呢?也会随即散去吗?]
[饮下一杯孟婆汤,渡过那奈何桥,来世再会吗?]
现实里,师尊答应过她,他会寻她;幻境里,寒舟答应冰棠雪,他会找她。
可幻境里,他只知冰棠雪,不知冰棠雪体内的落盈,喜欢他、爱他一直只是落盈啊……
落盈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有些入迷了:[这不过只是幻境,竟然为幻境中的人感伤,值得吗?]
她反问自己,结论是——当然不值得。
罢了,这寒舟要走,她也留不住;冰棠雪要死,她也拦不住。
[攻略度依旧完成不了……多么可笑啊!]
落盈嘴角浮起一抹苦笑,这人都要走了,她攻略个鬼啊。
说白了,这幻境不过是个死局,怎么走都出不去。只有干等着,冰棠雪死的那天,她也入黄泉,重进轮回。
师尊不在,这幻境里的也算是个依托了吧。
落盈裹着被褥站立了起来,一脸认真地盯着寒舟看,强忍住悲伤,挤出一丝微笑,乞求道:“舟舟,我可以抱抱你吗?就当送别的拥抱。”
寒舟压抑着离愁,朱唇微抿,唇间淡红,被上下齿锋咬出一点白。
他一直分得清第一和第二性格,八日内,不知怎么,第二性格一直不出现,甚至以为无法跟她道别了。
方才在隔壁房内,听到她与宁长卿对话,那些慌撒得那么圆滑和可爱,只能是她,变打定主意和她告别。
“好……啊……”
寒舟羞涩地扯出了两个字,大方地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女子求抱,只有她能说得这样坦诚,一点儿都不面红耳赤。
片刻,一团软绵绵的被褥塞进了他的怀里,以及一团被褥里紧闭双眼的她。
寒舟觉得胸前暖呼呼的,有些痴恋将双手放在她裹着的被褥上,抱紧了她,不断地加大手中的劲儿,想把她箍得更紧。
一想到,她不久便会离开人间,却连十五都不满,心中多了些怜惜。又想到,日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遇不到这么懂他的知音,给他准备惊喜的红颜佳人了。
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髓里,不分离;恨不得干预她的命理,让她这一世和常人一般好好活着,活得长久些。
但,他不能……
这段与她在雪国美好的记忆,他会牢牢记在心里,往后来世再续前缘。
“公主,我们下辈子再见,等我……”寒舟失格地俯低身子,埋下他的脑袋在她的颈窝里,丢下这一句话。
身子越来越透明,最后散成蓝色碎片,消失在了空气中。
落盈再睁眼时,眼前人已经不再,唯有他的白昙香和碧螺春的茶味残余着,证明他曾来过。
眨眼间,她的双眸就酝酿上了一层水雾,攥着的被褥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无助地蹲下身子,双手捂脸低声呜咽起来。
“师尊……”
没有他,长夜很漫长,余后的那九十天里,她度日如年。
每当系统提示她可以自由活动了,她却只想逃避现实,赖在床上,不是睡觉,就是强迫自己睡觉。
常常,会觉得自己像个孤单的狗子,透过眼睛,看着冰棠雪和鹿鸣谈情说爱。
看他俩走过了四国的江山,淌过了四国的河流,尝遍了四国的美食。
快乐是他俩的,和她——落盈无关。
终于……她迎来了盼望已久死亡的一刻……
鹿鸣使用瞬移,将冰棠雪带到了雪国的地下迷宫。周围都是冰冷的黑砖堆砌而成,他们面前是一道雪亮的铁门。
门锁是圆形的黑色转盘,上面刻有六朵雪花,还有一双凹下去的手指印。
“这里是……”冰棠雪知道鹿鸣要她完成她对他的承诺,她当然毫无怨言,因为他也兑现了他的诺言。
不过,明日就要启程赶往月国南冥,他为何带她来这个陌生的地方?
“地下迷宫。”
“什么诺言,需要在这里完成……”冰棠雪十分不解,她甚至不知自己生活了快要十五年的皇宫地下,居然暗藏玄机。
“如果我说……”鹿鸣今日褪去了雪国的祥云侍卫服,穿上了他俩初遇那天的红衣,冠上了黄金龙冠,凑近冰棠雪的耳朵,低语道,“想要你的命呢?”
冰棠雪一袭蓝衣触地,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未曾料想过,鹿鸣答应她,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也不是为了半壁江山,而是想要她的一条贱命。
她不知,昨日还是甜蜜的情人,今夜就成了索命之人。这反转,着实让她无法接受。
眼前的鹿鸣突然一下就陌生起来,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一颗真心,居然换成了被别人利用的一颗棋子。
况且,她的身上牵连着雪月两国百姓,若她真的把命轻易让他拿走,她一人死是小,众人死是大。
月国那边,怪罪下来,这雪国如何交代,她又如何给父皇、给百姓一个交代,引起两国争端,是她不该。
“我知道你的担忧,放心,已经安排好了莲藕傀儡。在你死后,她会代替你嫁去月国,安两国之好。”
“傀儡?”冰棠雪越来越不理解鹿鸣的话语,越来越猜不透他的心思。
鹿鸣一挥手,红光散去,一个穿着嫁衣的女子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地站立在他们面前。
“这……怎么会?”
看到鹿鸣变出的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子,冰棠雪吓得睁大了瞳孔,乃至退后了几步,拉远了与鹿鸣的距离,脸上全是惊恐和不安,背后狂冒冷汗。
她想要挣脱这里,双脚却不听使唤,只能继续听着他讲话。害怕和惶恐让她此刻手足无措,像极了被待宰的羔羊。
“公主,这一世你的愿望我已经达成,为了日后的太平。只有以你血祭,打开这暗宫之门,销毁那魔君的最后一个魂珠碎片。”
鹿鸣说这话时,常年的笑容敛去,眸中溢满了悲伤和无奈,温柔地拉住她蓝色的长袖,将她扯回了怀抱里,抚摸着她的蓝发和后颈。
“对你的愧疚,这一世我算是还完了,希望你别恨我。”他右手掰起她低垂的下巴,在她额间轻轻落下一吻,便踮脚抱着她贴近那扇铁门。
冰棠雪被他恋人般的安抚,放松了紧绷的身子,略微懂得了她赴死的缘由。
如果是这样,她愿意,没活过十五又如何,她至少比很多人,体验了丰富的人生,甚至死得其所。
她贴近铁门,惊奇地听见了门后的低沉的呻吟声和呼救声,瞪大了双眸,颤声问道:“这里面就是你说的那个怪物碎片?”
“是。”
“我死了后,他就不会出来祸乱人间?”
“是……”鹿鸣依然抱着她,不肯撒手,似乎在贪恋最后一丝柔情,“还记得那个玉石吗?当初我抢你的那个,它是能摧毁碎片的灭魂石。”
“这下我们的恩怨真的两清了,鹿鸣,我不怪你了。”
冰棠雪终于知道了,为何他当初执意要那块玉石,哪怕她苦苦哀求,他都不肯放弃。
因为他不是为了一己私意,而是为了苍生大义。
她这一生,虽然寥寥十余载,但是能与神仙相恋,能换雪月两国安平,能为后代免去魔怪所扰。
她自愿死去,她接受这样的命运,不害怕……
“接下来……怎么做?”冰棠雪打量着眼前的一面大门,有些不知所措。
“双手放在这上面,等下里面会冒出……千万根针……吸取你的血肉,直到你变成一具干尸,献祭就算完成。”
他用手指点了下转盘中凹下的手掌印,立马撇过头,不愿意看她在他面前死去。语气却轻松,似乎在告诉她这个不疼。
“好。”冰棠雪爽快地应了,淡淡地点头,伸手去触碰那个印记。
她这一生的记忆,若泡沫一个一个在她眼前呈现,悲欢离合都有。
她下意识地咬紧了下唇,把双手放在那个冰冷的铁门锁上,不带一丝犹豫。
鹿鸣不知为何,这一刻,他与她经历的种种浮现在脑海里,快要把他撕碎。
他能听到耳边她的闷哼,闻到空气中的铁锈般的血味,她却始终不肯发出一点声音,一如初见时的倔强。
一人劝诫他:“这是为了天下苍生,舍小情小爱不算什么。”
另一人告诉他:“这是你喜欢的姑娘,你应该护她一世平安。”
“流氓,小贼。”她生气却可爱地唤他。
“鹿侍卫,鹿鸣。”她笑魇如花,可这些动人心魄的回忆,只能留在心底,往后再也看不到了。
鹿鸣的心头那块肉,仿若有人拿了一把银刀一片一片地割着,不见血滴,只见泪流。
他的悲伤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从眼眶挂落,滑过脸颊,掉到了地上“嘀嗒”一声,惊醒了他。
他猛然回头,他心爱的姑娘,唇色泛紫,脸色惨淡得吓人,额头密布豆大的汗珠,手掌已经完全嵌入了铁片里,翻出一点一点的血肉来。
鹿鸣呆呆望着冰糖雪那样英勇赴死的单薄身影,心理的情感终于战胜了他理智,他咆哮着,拼命地想要把冰棠雪从束缚中解脱出来。
“棠棠!”鹿鸣嘶吼着,五官扭曲在了一起。
唯一能救她的方法,就是让雪族血脉不纯。
鹿鸣从背后抱住她,狠心地抽了自己的一个血管出来,插在了冰棠雪的心脏一寸处,运用魂力将他的血一股一股地往她的身体里输送。
过了许久,那个机关总算松开了她被咬住的双手,他才停止了输血,收回了血管。
他接住了奄奄一息,轻若浮萍的她的身体。
此时的冰棠雪已经完全没有知觉,锥心的疼痛让她昏厥了过去,手掌上密布着上千上万个针孔。
“棠棠……我的公主啊……微臣……一定会救你。”
鹿鸣无力地瘫坐在寒冷的地上,涌出的泪水打湿了他的红衣,轻轻握起怀中的女子血肉模糊的双手,温柔地亲了亲。
带着她,化为一道红光,消失在了地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