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微笑的表情凝滞,收敛了欣赏,仿佛嘴里吃了颗炸药,秒变黑脸,拉下上弯的眉尾,眼神略带嫌弃。
一身黑衣,衬得手越发白皙,颠了颠掌中的夜明珠,不屑道:“姑娘,见小爷这么俊,不至于这般套近乎,在下可未曾听闻,我在雪国有个阿姐。”
鸳鸯听闻这公子话里有话,颇有些风凉味,无非是在暗指公主有意勾搭他。可笑,她家公主怎会如此好色。
低头又瞧见公主的右袖都已经被撕裂,露出了绽开的血淋淋一片,那红色和这白雪,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雪国皆知,这十三公主为最小,之后哪还有皇子。鸳鸯猜想定然是公主方才勒马后,有些呆了,冒出胡话。
瞥见公主愣着,眼神呆滞,替她解围道:“哦,不好意思,我们家小姐认错人了,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这“小姐”别扭的称呼一出,落盈才回过神来,这是在她的幻境中,在冰川城宫外,为了避免暴露身份,让鸳鸯这样叫她。
这里根本不是上川,面前这人自然也不是流光。
流光为人,一向真实,笑便是笑,不笑便是不笑。这人,又自称爷,还喜欢皮笑肉不笑,虚伪得很。他俩就单单是长得像罢了,性格和气质分明是两人。
“抱歉,一不小心把你误认为故人。”
给他冰冷地丢下一句话,扭头就吩咐侍卫在这里留下,安抚百姓和修整马车。自个儿和鸳鸯朝前方右转,消失在了巷尾,全然没理那人的后续反应。
宁长卿自降世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的无视,连嘴里想吐出的字眼儿都因为她的离去,硬生生给逼回了腹中,气得捏紧了手中那颗黄绿色的大珠子。
避免其余人看见他的窘态,脸上无一点波澜,心里却稍微对这个勒马的小姐起了兴趣。
落盈和鸳鸯来到了另一条街道,看到集市上稀奇古怪,很多没有见过的小玩意儿,以及没吃过的美食,顿时心情大好,笑意盈盈。
“诶,这个不错。”落盈在一个卖珠宝玉石的摊位停了下来,挑了个刻有月亮灯笼的玉佩仔细打量。
又拿到日光中瞧着,透出了剔透的绿光。
心里琢磨着:[这块玉佩还不错,虽然算不上好的,但是拿回去交差儿应该无大碍。]
鸳鸯迷惑了,从瑟盒旁露出小脑袋,偷看了摊主一眼,贴着她耳朵,轻声不解道:“公主,您不是已经给未来夫君买了,花了一亿呢。”
落盈一副正大光明的样子,晃了晃脑袋,缓缓道:“你不懂,这古瑟不是送他的。这么好的东西,自然要给配得上它的人用。”
又把玉佩高举到胸前位置,晃了晃道:“这个才是给那个月国什么太子的。”
鸳鸯瞪得瞳孔都睁大,不敢相信公主就买这个破玩意儿,送给月国太子宁长卿。
落盈得意地转头问摊主:“多少钱?”
“这个呀,一万亚子。”
“鸳鸯给钱。”落盈将玉佩系到了鸳鸯腰上,自己抱过了瑟盒,又去逛小吃。
受到吩咐的鸳鸯连忙掏出了囊中的亚子,递了过去,就去追她的公主。
落盈又买了些万年后失传的蒸雪糕和银面卷,准备带回去给师尊吃。
这些都是甜口,他应该会喜欢。命鸳鸯把她的披风脱下来,包裹着这些糕点,好生抱着。免得气温太低,还没回去食物就已经冷了。
两人逛了后半上午,用了午膳,就坐马车回宫,这一路上很是顺利,没有任何风波。
落盈刚下马车,就发现鹿鸣在听雪楼外似乎等候她多时,睫毛都冻结了水珠,染上了雪花,几乎变成白色。
“公主,你回来了。外面冷,怎么还把披风摘下来了。”鹿鸣一眼就看见了落盈衣袖的血迹,但只字未提,想快点邀她进屋,给她上药。
伸手就要去夺鸳鸯怀里的披风,落盈来不及阻止,他将披风展开,里面的食物纷纷滚落在白地上。
落盈一急,把装着古瑟的盒子塞进了鹿鸣手里,就弯腰蹲下去,拾起那些食物。多亏都有包装,不会受脏。拍了拍上面的白雪粒儿,又藏进怀里抱着。
对后面的鹿鸣和鸳鸯道:“进来吧,别在外面愣着。”
自己走进院子,推开屋门,全身便暖和起来,还有淡淡的安神香残留在角落。解下青纱,把食物放在桌上,倒了杯热水,隔着陶瓷杯感受里面的热气,又吹了吹上面的白汽,湿润了鼻尖和睫毛。
“公主,你的手,微臣替你看看。”鹿鸣抱着盒子,单手关了房门,立马就不客气地挑了根椅子坐了下来,把鼓瑟放在桌上,跃跃欲试要为她治疗,顺便根据触碰来索取今日发生的事情。
落盈知道他有摄忆术,如果让他触碰,得知花了那么高价,买一古瑟送他兄长,定要乱想,便摇头拒绝道:“无碍,鹿侍卫不必担心。”
鹿鸣见她警惕,又不好再提。瞧见桌上还留有残热,被褐纸包裹成方形,鼓鼓的食物,外面还缠了一圈白线。
他眼睛笑得眯了起来,眉眼弯弯,开心道:“微臣知道公主惦记我,这不还给我买了吃食。”
于是,提起白线,将包装的食物拎了起来。
落盈本想打掉他那只手,但是又想到他等了冰棠雪那么久,就当是拉进情敌和他的感情,让他吃吧。
鹿鸣把食物拉到桌子靠他这边,迅速地解开褐色的包装纸,里面是白色和黄色两种糕点,上面还撒有红枣和黑芝麻,甜甜的香味在整张桌子铺开。
一口吞下一个糕点,几口就吃完了。
低头利用透视术,目光飘过盒子,看见了里面的黑瑟,笑着对落盈说:“没想到十三公主不仅会跳舞,还会弹琴!”
“这不是给我自己买的。这九日后,月国太子拜访,本公主寻思着琴师上台表演节目,用把破琴,丢了我们雪国颜面可不好。”落盈记忆中,那把琴的音色算不得上乘,配不得他。
“你给我兄长买的?那你怎么不顺便给我买一把剑,微臣不是也要表演舞剑吗?”鹿鸣有些不开心,言语中略微有些醋意。
落盈没想到这人竟然还是个醋罐子,只好解释道:“本公主只懂乐器,不懂武器,自然不会挑选,怕合不了你的意。”
“公主莫不是另一种性格出现了?不然不会这么反常,还给琴师送瑟。可我不见得他对你有多好,还没有微臣待你好。”鹿鸣眸子中悲色肆意,说起话来酸溜溜的,想横过桌子,握住她的手。
落盈察觉他的动作,立马把双手收在桌下,让鹿鸣落空,淡淡道:“本公主送你兄长是为了雪国,不是私人情感,还请鹿侍卫把思想端正,别胡思乱想。”
“至于鹿侍卫待我好,我日后必当回报。”落盈一想到后来,这冰棠雪都嫁给他为天后,那么伤师尊的心,又何必争一时的醋,她也不过是为了完成系统给的任务。
鹿鸣的手停在了桌子中央,呈虎口张开状,见她收手,尴尬地捏成拳头。这世上竟然还有他撩不到的女子,这公主另一种性格真是有趣。
他悲凉地笑了笑,衬得额头那一抹朱砂,都泛上了秋色,抿嘴道:“微臣知道,公主把国家和百姓装在心中。”
“你能理解自然最好。”
落盈起身抱起了瑟盒,留鹿鸣一人在房内,转角去找瑟漠。还有九日,必须得加快时间攻略。
来到瑟漠门前,秒换笑脸,叩手有礼貌地敲了两下。里面今日没有琴声,只有喝茶入喉的声音。
“门没关,进来吧。”
落盈轻轻地抬手推开了门,满屋子满是碧螺春的味道,清香甘甜。
她心想:[原来,万年前,师尊就喜欢这茶了。]
瑟漠一袭白衣,坐得笔直,低头饮茶,没有看她。
直到那装有木兰花纹的盒子放置在桌上,他瞥见了她伤痕累累的右手,才将端起的茶杯缓缓搁在桌上。
启唇道:“公主这是作甚?”
在落盈沉默的这几秒,瑟漠思考了很多。
[昨夜为我下厨,指甲脏兮兮的;今日见我,让我看她的右手,难不成是学我使用苦肉计?]
瑟漠眼珠微动,盯着她勒出红痕的前臂和手背。蓦地心尖微微泛疼,抽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有人往他心上种的那棵桃树刻了几刀。
只好心虚地不去看她的右手,目光转向那奇怪的盒子,又出神。
[昨日亲自下厨,今日又送我盒子,为何一代公主,要如此亲近琴师?我接近她是有目的的,但是她想图什么?论容颜,现在还未飞神,比不上鹿鸣。这公主,可真奇怪。难不成女子都喜欢欲擒故纵,不喜欢主动的?那日有意接近她,反而对我冷眼相对。如今离得远了,不闻不问,还自己找上门来。]
瑟漠想了很多,许久都未得到答案,他可能真的不懂女子。
“九日后,月国太子来提亲,雪国会举办宴席。想必琴师今日已经有所耳闻,我父皇叫你弹琴。”落盈的视线扫到他搁置在塌旁矮柜上方的那把琴,明显琴面的黑漆已经褪掉了许多,还有很多刮痕,琴弦边角已经开始生锈,却舍不得换掉。
师尊一直爱旧,很多用过的物品都舍不得扔,就像青丝剪断依然还保存着。
落盈在他眼皮底下,用那受了伤的右手,一点一点地打开了那个盒子,露出黑瑟,呈现在瑟漠面前。
“这是一把古瑟,听闻是极阴玄铁制成,不用时放置在冰上保存。”落盈简单介绍了下这把瑟,又一针见血地指出那把琴的缺点,“至于你的琴,早就用不得了,弹的音有些刺耳,琴身和琴弦都有损伤。在宴会面前,还是别丢了我们雪国的脸,一个琴师的乐器,我们还是给的起的。”
瑟漠的关注点不在瑟上,而在她的那番话中。
任何琴,在他手中都能化腐朽为神奇。弹出的琴音,不是他本人,根本听不出任何杂意,可她居然说有些刺耳。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高山流水遇知音,这世上除了他自己,还有人如挑剔琴色,懂他琴音。
况且,他很早就想试试古瑟,但这世上好琴颇多,好瑟几乎灭绝,一直都未找到合适的,便没有更换。
瑟漠递过了一道目光,停留在古瑟身上,黑漆镀的琴面,在日光下折射出透亮的光泽。
上面精细地雕刻着他喜欢的白昙芦花,反映了他日后的想法——定居木屋,隐居深山。
一般普通的瑟皆为25弦,只有上古的瑟才是50弦。
这瑟,每一处都是合他的意。
瑟漠有些许动容,他不知道为何,这个公主竟然如此了解他的想法。不管是弹琴,还是换瑟。但前后对他态度变化太大,初遇赞琴弹得不错,今日又嫌琴色不纯,难不成她被魔怪附体?
他眸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猛然抬起目光,与落盈对视。似乎在通过冰棠雪的身体,尝试对话另一个灵魂。
陡然伸手抓住了落盈的右臂,突然的大力,让她的五官痛苦起来,直接把她放着的右手攥起,靠近了她的面孔。
落盈不明白:[送他瑟,不应该开心吗?为何这样举动怪异。]
由于瑟漠的使力,逐渐拉进了两人的距离。他们呼吸相贴,鼻尖相碰,却不见任何暧昧涌动。
瑟漠顿然眸子亮了一道蓝光,提高声量,逼问道:“你不是冰棠雪,你是谁?”
落盈瞬间感觉自己披的那层皮,被人撕掉了,露出了真实面目。很想告诉他,她是来自万年后的落盈,是他未来的徒弟。
可是自古仙术就无穿越时空之能,他又怎会相信自己的片面说辞。更不可能告诉他,其实这个世界,只有她才是真人,他不过是被她所捏造出来的幻人罢了。
一旦他无法接受,攻略就难以进行。
落盈在脑海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心虚地眼珠向左转动,垂眸避开他的目光,张嘴道:“鹿侍卫说本公主患有梦魂,昏睡时另一个性格便会释放。现在的冰棠雪,或许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冰棠雪。”
听她这么一说,瑟漠才远离了她的面庞。放松了力度,温柔地将攥变化为握。
没想到鹿鸣对她居然没有一点设防,真名如是,身份如是,梦魂亦是。
他还辛辛苦苦地胡乱编造姓名,伪装成一个凡人,用着破三滥的苦情计,这不早就被她识破了。
“既然如此,公主应当得知微臣和阿弟一样都是神仙,有意隐满身份,为什么不直接揭穿?”
落盈其实很想回答:“你俩说与不说,我都心知肚明,完全不在乎。”
但还是只有端着公主的架子,大度道:“本公主觉得你隐瞒,自然有你的道理,揭穿岂不是让琴师难堪?”
“还是希望你亲口告诉我。”落盈俯低身子前倾,自然地微笑,露出了浅浅的梨窝,美眸温婉了许多。
“那重新认识一下,在下上善大太子寒舟。”一瞬他的眼眸中装满了星辰大海,浩瀚银河,朱唇微启,露出贝齿。
落盈终于见到了眼前的这个少年师尊摘下了城府,展露笑颜,心里似乎领略到了寒冬已去,万物复苏的景象。
便道:“雪国十三公主,冰棠雪。”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这次才是真正的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