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顾幼菱又想起了被考试支配的噩梦。
她笑容勉强道：“娘亲，能不去吗？反正我学跟不学，也不打紧啊，祖母不是说了吗，让我学习如何管理后宅…”
“打住！管理后宅是要学没错，但功课也不能落下啊。”方芷打断了她的话，似乎没得商量，还专门叫紫娟下午亲自送她去女学。
墨川书院。
这是一所女子学院，京城贵族官宦家的小女娘到了适龄年纪都会送到里面读书。
顾幼菱愁云惨淡的走了进去，目之所及，是一片园林，开阔疏朗，布景精致又诗意。
沿着记忆的石桥走过，池水弯弯，水中锦鲤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相映成趣。
眼前屋舍俨然，分设蒙学馆，幼学馆，初学馆以及高学馆，这都是按年龄段划分的。
入了夏，顾幼菱从初学馆完成课业内容，再通过学业测试，到了仲秋，就可以申请到高学馆就读。
进入高学馆学习的女娘，必定读破万卷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出口成章，其学识不亚于男子，将来会由天子亲自授衣，荣耀加身，别人都会高看两眼，运气好一点的，还能平步青云。
就拿当朝皇后杜若来说吧，她曾经就是高学馆的魁首，区区鸿胪寺卿之女，放在世家大族眼里，根本不够看。但却凭借博学通文，让先帝萧邑对她青睐有加，赶紧先下手为强，下旨许配给了自己的大儿子萧衍。后来萧衍继位称帝，杜若也水到渠成的当上了一国之母。
顾幼菱脱了鞋子，踌躇片刻，方迈进室内。
最前方的翘头案摆着笔墨纸砚，太师椅上坐着一人，身着深蓝色曲裾宽袖袍服，简约清淡，不施脂粉，盘髻绾发，眼神平稳，端得一脸的严肃，这是初学馆教授说文解字的女先生，王素。
顾幼菱朝先生鞠了一躬，得了她的首肯，就聋耷着脑袋，没有理会其他贵女打量的视线，走到自己的座位，盘腿坐在蒲团上。
堂内以中线为基准，两侧都摆着课桌，对称放置，中规中矩，庄重气派。
座位不论出身，乃是按照每回小考名次排的，讲究个公平又公正。
顾幼菱坐在最后排的角落里，长时间没人，桌面上尘土飞扬，她擦了半天才擦干净，又从抽屉里拿出书本，还有一些纸…错了，是试题。
是她请假前的那回小考做的，已经批改完毕，隔了一世，顾幼菱哪里还记得，翻开一看，眉头一皱，然后，慢慢的皱成一团。
每门课的成绩，几乎都是下等，还有一门是…末等。
顾幼菱在心里狐疑的小声道：“书院什么时候还有末等一说了。”
按照她现在这个成绩，别说去高学馆了，能不能顺利出师，都是个未知数啊。
前途渺茫，一切未卜。
“顾幼菱，你来解释一下毕终于亥的意思。”王素拿着书本，气质优雅从容，那是从骨子里，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她一开口，立刻让顾幼菱又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
突然被点名，顾幼菱内心慌的一匹，镇定自若的站起身，努力回想着，却脑袋空空，磕巴的冒出一句：“回先生，这四字乃是言…言一切都会于亥时终结。”
她刚言罢，就听到，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声嗤笑。
顾幼菱昂起头，轻轻一扫，只见刚刚在捂嘴偷笑的众人都憋了回去，收敛了不少。
王素摇摇头，“这是上学期学习的内容，今日一提实为复习。顾幼萱同学，你来说说对此四字的理解。”
坐在第一排的顾幼萱，一副胸有成竹的优等生姿态，站起身，不疾不徐的抿唇道：“毕，犹竟也，终，冬者，四时尽也。引申为凡尽之称。”（注：出自许慎·《说文解字》）
“这一言与书本无异，想必常常翻阅，方能熟烂于心。”王素满目赞赏的点头，抬手示意，让顾幼萱坐下。
顾幼萱犹豫了下，接着道：“回先生，舍妹近来病体才渐痊愈，适才怠慢了功课，还请多多体谅。”
言罢，默契的和顾幼菱对视一笑。
这倒是让王素惊奇，这顾氏两姐妹，性格学识都天差地别，向来关系一般，井水不犯河水，形同陌人，没想到竟也有握手言和的一天。
她淡淡的瞥了顾幼菱一眼，琢磨着：“顾幼菱，你也坐下吧，课后来枫溪雅室找我一趟。”
顾幼菱眼皮子跳了跳，无奈的应了：“是，先生。”
枫溪雅室，是初学馆先生们的办公场所，一人一个书案，都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之乎者也的，光听着，顾幼菱都觉得累的慌。
片景在案，书墨风雅，焚香啜茗，王素端正的坐在椅子上，眉间飒飒，抬眸：“顾幼菱，你有一段时日没来书院了，罚你抄的书可抄完了？”
顾幼菱能记得这档子事才怪了，她垂眸老实道：“学生身子一直不适，还未来得及，容先生宽限一段时日。”
“对待学业如此不上心，我教书十余载，还从未见过同你这般顽劣的学生！”王素对己对人都极为严苛，一介女子能走到今日，其中艰辛和努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概括的。年纪不轻，孑然一身，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了学生身上。
像顾幼菱这般家世好，样貌出众的贵女，别的先生都捧着赞着，不敢说一句狠话。可落在王素眼里，文诗不通的顾幼菱就是一身俗骨，简直俗不可耐！
顾幼菱背不了的书，写不了的字，想偷偷懒，得过且过，被王素揪上了，就不留情面的被罚在枫溪雅室补课，背不了就抄，字什么时候写好了，什么时候走人。一来二去，整个初学馆的先生都开始用这个法子对付顾幼菱，弄得顾幼菱苦不堪言。
所以，她今日又被王素叫过来跪在那儿罚抄，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膝盖跪得发疼，顾幼菱抿唇，眼睛盯着书，握着笔杆子不停的写着。
钟声一敲响，外头乱哄哄的，伴着笑声和说话声。
日头将落未落，黄昏时分，正是下学了。
光晕落在顾幼菱的身上，云鬓蝴蝶钗，青丝垂腰，朱粉不深匀，亭亭玉颈，罗裙裹薄纱，玲珑苗条淑女娇，真是应了那句美人夕照相映红，我欲揽怀晚霞飞。
王素痴痴的看了一会儿，一壶茶将尽，便放下茶杯，轻咳了下：“顾幼菱，我这样罚你，你心中可有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