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姥爷最好喝的就是高粱小烧,这酒估计有个六十度,反正闻起来有一股子医院酒精的味道。三姥爷有个朋友,大老杨。将近八十岁了,耳不聋眼不花,走路杠杠的,二胡和小曲哼哼地也不错。他的手艺就是烧酒,三姥爷每次路过城边子,一定要到大老杨那里掫两口。
大老杨已经将烧酒的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小杨,小杨和他爸爸比起来,手艺还可以,做人还差点。这不是我说,是三姥爷说的,他说,“给我喝的酒还可以,那些大缸里的酒一般般啦,估计没少兑水。”我说,“你老可不能恁么说,村里人可是好这口,如果没有水,可能还喝不得劲呢?”
温州庄夫妇从老家徐州领孩子过来看望三姥爷,正巧遇到三姥爷在大老杨这准备喝两杯。他这些年明显胖了不少,最起码将军肚子出来。我说,“老庄,你这是落叶归根啊,一回家就没啥事辛苦,就是造小孩儿啊。”
三姥爷也说,“正好也和大老杨争两杯。”
小茹子不好意思地笑了,“三哥啊,难为情啊,吃你喝你还挣你的钱。当年要是没有你,就没有俺家老庄,他老提起俄罗斯那档子事,惊心动魄。”
三姥爷说,“小茹子说话我爱听,徐州女人懂人情。温州庄你就是装孙子啊。舍得,没有舍哪有得啊?”
温州庄说,“是是,对,三哥。我和小茹子一直都没有好好感谢你,说句心里话,当年在国际列车上跑活的时候,年轻气盛,没想那么多。”
“是啊,那些年好日子刚刚开始,头里有闲钱就想折腾,要不是下岗,我才不去闯远东;不闯远东也不会去俄罗斯做买卖,更不会认识你。”
“三哥,当年火车上,你还真是放我们一马,这些年,我从来没跟您提起过。其实黑三角是我们道上令,谁遇到,不但不能上货,还得给拿货。面子得给足。”
“是啊。我也是万般无奈。”
“三哥,我从来没见过,你老这道行是那个宝地啊。”
三姥爷和大老杨对视了一眼,诹了口。他也不知道这话得从哪头子说起,更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当年的东北下岗像潮水,重工业城市想转成轻工业和南方竞争,谈何容易。工厂里男男女女的普通工人散落一地,车钳铆电焊各显其能,啥也不会的就干自行车修车点,开小饭店,还有舞厅歌厅一大堆服务行业。五块钱一把跳个舞,电灯一闭,舞曲一响,小霓虹灯一照,随便摸。舞曲结束,五块钱到手。还有一伙人,头脑更聪明,遁入江湖。
火车站周围有个外号叫黑子的大个子,梳个板寸头,平时吆五喝六。黑子手底下有三伙人,其中一伙子人专门在站前广场、候车室干点小偷小摸。如果车站挤眼了,这伙子就转到另外的一个火车站;如果两个火车站都严打啦,这伙子就转战到旁边的胡同市场,一看到外地人买东西,坑蒙拐骗。
黑子收集的这伙子人都是外地来的盲流子,有个十三四岁的盲流叫小五子,说是从关里来的。究竟啥时候来的,谁也不知道。小五子年纪不大,脑袋瓜子够用,手黑还准,切得货最多,就是不服管。
有一天,小五子在快餐街溜达找货。这伙盲流们三三两两,其中有个大个穿得挺体面,负责在快餐街整条街上物色肉鸡,就是兜里有几个钱露白的人。还有两个小个穿得跟个乞丐一样,负责在旁边打掩护。小五子负责上前切包,然后迅速转给旁边呼应的两个人进行转移。
那天的人特别多,这条街连接火车站,下了火车必经这条快餐街,街道的尽头就是老六路车站。外地的旅客大包小裹地走到这条街去挤公交,街上有几处的档口是卖苏联手表的。用那种带玻璃的木头盒子支起个档口,里面摆满了从各种地方淘弄来的大手表。如果有顾客过来看手表,店老板就会将手表拿到玻璃板子上,讨价还价。
有个老头穿个抿档裤,背个大布褡裢,褡裢口袋冲着胸前。这老头匆匆忙忙,双手护住褡裢往前小跑,估计是要挤上这一路电车。眼瞅着要出街口,电车那边看着他还喊,“快点,快点,终点新乐遗址啊。”
忽然老头在那个买手表的档口,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摔了个狗啃屎。他双手还紧紧地护着那个布褡裢。卖表的小老板正在和一圈人看着表,有的说太贵了,有的说苏联表不值钱。他眼睛尖,看到大个子偷偷伸出去一只脚,他赶紧把装表的玻璃盖子合上,手里握着眼前顾客看着的表。那个顾客还说,“咋还不让看了呢?到底卖不卖。”
那个老板瞅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滚犊子,不卖了。”此时老头正好摔在他的档口前,就在这个瞬间,他顺手将那块不值钱的苏联手表扔到地上。高个子生气地看了一眼,没说话,心里想,我的肉鸡你TM还想吃一口。
高个子赶忙上去扶起老头,“大叔,你看怎么这么急,摔着没?”顺势去捏了捏那个布褡裢,悄悄地给小五子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里面有货。这时候那个老板上前了,指了指地上的苏联手表,“咋地,老头,你这把我的表给撞掉地上了,这表可不便宜啊。”
老头慢慢爬起来,左手捂着玻璃盖儿,那个老板冲上来,“老头,你得赔我苏联表钱。”
高个子也不知道是有良心还是没良心,站起来,手指着那个老板,“你TM还是人不?就你那破表这不是讹人吗?”这时候,已经围了一圈人,高个子示意小五子赶紧动手。
那个老板也是双眼圆睁,满嘴冒吐沫星子,“你个电线杆子,别拿自己当玉皇大帝。你啥货,我不知道啊,让我给你抖露出来啊。”
高个子明显生气了,上去要打那个老板。“告诉你啊,你还想不想在这条街混,你信不信我让你出不了摊。”这话一下子把那个老板给噎住了,为了表明自己的委屈,还在那里哕吧。
高个子把地上的苏联手表甩给那个老板,“告诉你别在那讹人,别哪天不知道自己咋死的。”
也就眨眼功夫,小五子得手了。那是一个用手绢包的左一层,右一层的小包,在最里面有零散的钱一小摞子,他马上往旁边一撤。老头这时候忽然发现褡裢被割开了,双手伏地,脑袋在地上磕得梆梆响,“各位老少爷们啊,行行好吧,老伴躺医院里的救命钱啊。”一把鼻涕一把泪,高个子早就借着扔表的时候撤出来啦。那两个小个子挤到人群里,扶起老头,“大爷啊,赶紧走吧,要不然还得赔苏联表钱,破财免灾啊。”另外一个人说,“我看到有个人跑到胡同那边啦。”
外圈的人指指点点,看老爷子可怜,有的给老爷子五块十块的。高个从小五子身边经过,低声说,“赶紧过拖,赶紧过拖!”那边那两个小子正在那和老头演戏,老头头撞墙哐哐地,小五子心里这个膈应。绺子也有绺子的规矩啊,不义之财,这是大逆不道之财啊,小五子自诩为梁上君子,是侠盗,这不是缺德带冒烟啊。
他没有听高个子的话,悄悄地又潜到人群里,假装翻那个褡裢,顺便把那个层层包着的零钱放到褡裢里,他跟老头说,“大爷,你再翻翻。是不是没翻着啊,仔细翻翻啊。”老头满脸是眼泪,又仔细翻了一遍,一下子摸到硬硬的东西还在,破涕为笑。小五子说,“赶快上车,一会儿,车门子关了。”众人散开了一条道,那两个矮个子和高个子远远地看着,满脸怒气。
各行有各行规矩,没到晚上,小五子被他高个子带到黑子的旅店。小旅店窗户都被砖给砌上了,黑子上去就给小五子一个大耳光,“小崽子,你在那充大眼儿啊,你是侠盗高飞啊,让你冲大眼儿,让你冲大眼儿。”又是几个耳光子,打得太狠,血从小五子嘴边子流了出来。小五子一声不吭,咬着牙挺着。
“服不,不服就打。”
小五子依然没说话,恶狠狠地瞪着黑子,黑子怒了,拿起旁边的木头棒子,奔小五子软肋就是一下,小五子哇地一声晕了过去。一盆凉水下去,小五子疼得嗷嗷叫。堂子里的小绺子们都在下边看着,有的说,可别打死了;有的说,老大,行了都看到了,绕了吧。那个矮个子蹲在地上劝小五子,“五子,你就服个软,认个错,少受这份罪得了。”
小五子满眼充血,通红,就一句话,“不服。”
黑子一看下不了台,“那就按规矩办,联系他家赎人,交钱把损失补回来。”说完,恶狠狠地冲着小五子吐了一口唾沫。
三姥爷知道这个事是大老杨找到他的。大老杨有个没出五福的叔伯妹妹,下岗没法过离婚了,带着半大孩子。这小子淘气,家里大排行老五,就是小五子。这个叔伯妹妹混不下去了,陪人家跳舞、喝酒,小五子根本没人管,爱跑哪去跑哪去。天长日久,各过各地,也就没有了消息。冷丁出来这事,才知道是被盲流子给扣下了混日子,小五子还有点良心。
三姥爷一听大老杨这么一说,可生了气,一个是老杨这个叔伯妹妹不学好,也不是个正经人。另外一个,火车站黑子你也太不讲究了,欺负沈阳没人啊。
他拍胸脯说,“大老杨,你放心吧,我给你投出来,一分钱不花。太不讲义气了,太岁头上动土,你狠看谁更狠。
三姥爷当事办了,回去一研究,不找牡丹江三瘸子不行。这小子右腿受过伤,两条腿不一般长。整个关外火车线上有啥事好使,至于怎么个好使法,他只是说过,“三哥,以后我给你个家伙什,反正好使。”三姥爷也没有追问,爱给不给,因为三姥爷救过他一命,要不然早就见阎王啦。长白山那一命,以后找时间再讲,这个忙三姥爷是帮定了。
第二天晚上,三瘸子就到了,见面就三哥长,三哥短。当晚就要去办这个事,三姥爷那可是讲究人,说“事再急,也大不过喝酒,老弟啊,喝酒去。”
最有名的大酒店摆了一场,三瘸子带来的几个人,横眉立眼,一喝完酒,满世界都是他们的。三姥爷也没挑这个事,谁不喝酒啊,吹点牛B太正常啦。
第二天下午,三瘸子不知道从哪打听到那个小旅店,带着手下把门就踹开啦,黑子正在房间里和个老娘们鬼混。他一看进来个瘸子,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个傻B瘸子,门也是你踹的啊。”说完衣服都没穿,拎起一个钢管子过来就砸。那个老娘们吓得嗷嗷叫,三瘸子根本就没躲,眼看就砸上啦,旁边一个小弟上前一步,双手往内一弓,愣是用后肩膀子接过这钢管子,咯地一声,把钢管子给震掉了。三瘸子抽的烟都没抖一下,他用夹烟的手指头指着黑子,不紧不慢地说,“无名无号,我都怕脏了我的手。”他一瘸一拐,走了两步,不紧不慢地说,“把他的小手指头剁下来,让他长点记性。”
刚才接了一钢管子那小子,掏出家伙什,话都不说就办了。黑子忘记疼了,跪到地上,那小子给他扔过去一卷子纱布,话还没说。
三瘸子说,“小五子跟我走,你以后长个记性,不许再出山海关。滚。”黑子至始至终都不知道到底死在谁手里,只知道是个瘸子。
多年以后的那天,三姥爷和大老杨互相看了看,他俩默默地碰了一下酒杯,一小酒盅的高亮烧酒就下肚了。三姥爷说,“温州庄啊,有些事,知道反而是个负担,对不大老杨。”
大老杨端起酒杯,对小茹子说,“弟妹,就你老公心里刺挠,我就从来不问黑三角牌。对不,三哥。”
他又和三姥爷喝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