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三姥爷还在里屋歇着,我刚刚爬起来。满洲里的早晨确实有点冷,还特别地早,感觉就是四五点钟光景。朝军子慌慌张张从外面进屋,吓得说话都很低声,“在套娃广场附近,有人盯梢,好不容易左拐右拐,才从胡同子跳墙跑到这来。”
“你大清早的不睡觉,溜达鬼啊。”我本来就特别烦朝军子,尤其特别讨厌这个老小子嗜赌成性。十赌九千,这个道理在他那里似乎总是不灵。耍钱耍输的时候,发誓都要戒赌,甚至将自己手指头都要剁下来。一入赌场,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其实,他也知道出老千,可是在他的心里却认为,别人出的老千是傻子,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比如说,玩那个轮盘赌,扔个色子,在轮盘停下来之前都可以下注,这是个概率事件,可是一定不要忽略那个轮盘是不是水平啊,是不是摇晃啊,下注的色子究竟有没有灌铅。看似公平的轮盘,里面充满了机关。
尤其是那种在公海船上玩的轮盘赌,千万不要碰,否则你咋死的都不知道。我跟朝军子说过,他就是不听我的,还说我是神经兮兮。就这主,我能正常玩耍吗?
我接着说,“在这块地,两国交界处,太正常啦。就你大惊小怪的,走在大街上,就连吃屎看到你都害怕,怕被赌鬼给粘上。告诉你吧,一失足成千古恨。”
朝军子说,“整点油条豆腐脑小咸菜,我不去谁去?你刚才说的咋回事?”
他还有理啦,我也不爱和他志这个气。我把三姥爷跟我讲的过去故事,一五一十跟他重复了一遍。三姥爷是在俄罗斯赤塔就和阿里克谢结下了梁子,确切地讲,是阿里克谢这个老东西想垄断赤塔大集,逼着三姥爷加入他的黑帮,一起盘剥收拾中国人。三姥爷眼睛多亮,这辈子服过谁,谁的帮都不入,别说你俄罗斯老毛子的了,还能为那几个卢布弯腰,死都不答应。气得这个狗老头子指使一帮人和警察收拾三姥爷和我,三姥爷至今还落下病根子。这也是三姥爷卸甲归田的原因,哪像你朝军子,势利眼,看谁有能耐就拜谁码头,没纲。
朝军子被我说的恨不得有个地缝就钻进去,低头不语,也没反驳。这也正常,都得混生活嘛,到一个新地方,总得有个码头得拜,要不咋立足。三姥爷却不是,他总说,“一块钱有一块钱得活法,一万块有一万块的活法,大不了喝西北风,靠谁都是扯淡。”
我倒是非常同意他的说法,每个人都有自己想法的自由,道不同也不能强求。倒是像朝军子这流,我都不知道三姥爷看重他那个方面,一想到这,我就想把这小子给开了,可惜我不是老大。
我告诉朝军子,十赌九输,剩下的那一成赢率也是人家庄家给你的,朝军子自以为聪明绝顶,殊不知就是真正傻叉外加二百五。我跟朝军子说,“你记不记得在俄罗斯远东海参崴那个赌船上的事,玩轮盘赌?”朝军子说,“我一直都想问问你三哥那次是怎么赢的?”
我说,“三姥爷只是想告诉你,人生需要直面困难,就得自己动脑筋奋斗。”
那次,三姥爷领着俄罗斯的这几个哥们去远东,说是见识见识赌场啥样。一进到赌船上,朝军子眼睛就放绿光,温州庄见过大世面,只是四处搜寻俄罗斯美女。朝军子就是对这个轮盘赌特别感兴趣,一个大圆盘子,一共三十六个格子,每个格子上都有编号。外围站着一圈子人,下注的时候将筹码下在自己喜欢的格子上,然后转动轮盘,轮盘中有一个珠子,最终停到那个格子上,投这个号的就赢。
输就输掉下注的筹码,赢的话,庄家就按照下注的筹码的三十六倍赔付。早期,庄家都是可以控制那个珠子可以转到哪里,只要转到下注最少的格子里,庄家就能赢。后来,远东赌场竞争激烈,如果不公平就没有人来光顾啦,庄家就不再玩这个手段了。
那次,朝军子一直跟着一个客人下注,开始赢点,后来输得屁股溜光。三姥爷也觉得这里面有蹊跷,就是不知道蹊跷在哪。他是个聪明人,如果想在赌场上赚钱,只有一种方式,那就是庄家操纵局面,而你恰恰识破,将计就计。
三姥爷百思不得其解,坐在旁边喝茶。几滴茶水洒到桌子上,茶水滴竟然顺着一个方向溜,这个细节让三姥爷若有所思。他忽然脑袋一扑楞,那个小球就是这几滴茶水,而这个桌面就是那个轮盘,不是桌面不平,是船在大海里有水流的影响。对,也就是说,每天轮盘总有一个点是低的,那个点就是赢点。水流又受什么影响,三姥爷脑袋飞快地旋转,这么大的船想做个手脚太不容易啦,所以说一定是自然的力量。地震、火山喷发,都不能,潮水,对,是潮汐的影响。
轮盘赌是公平的,庄家一定是知道潮汐的力量,还有轮盘的摆放位置,这就是解决这个轮盘赌输赢的关键。三姥爷开心得不得了,茶水也不喝了,下场到几个轮盘赌的桌面上小试几把,真的有出奇的效果,输少赢多。于是,找到朝军子,让朝军子把剩下的筹码都集中到一起,看准赢点的格,一下子将那个格子周边的五个格子都压上相同的筹码,这样就可以保证五个格子之中,只要有一个就可以有三十六倍的赔率。
结果,不出意外,三姥爷连续赢了好几场。为了不引起老板的注意,三姥爷还是故意输了几场进去。然后告诉朝军,兑换筹码走人。朝军还在场子上不依不饶,三姥爷真想扇他几个耳光,那几天确实发了笔小财。三姥爷没有声张,喵悄地回到了赤塔,朝军子一直问,如何出老千的,三姥爷没说。
当我把这个情况托盘告诉朝军子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急忙又说了一句让我更瞧不起的话,“我现在就应该去海参崴,再赢点钱回来。”
我说,“我白跟你说了,告诉你别贪财,你是狗改不了吃屎。你现在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告诉你那个俄罗斯老头子就在海参崴开赌场,你想想这两天的事,他会善罢甘休吗?”
“那可咋整?”
“你还不明白,那个老灯拉你入伙,只不过找个垫背的,不出事,你挣不着大钱;出事了,他不会找他帮会里的人来抗,一定会找你扛。你是他第一个出卖的对象。”
我说完这些话,一下子把朝军子惊出一身冷汗,早餐也吃不下去了,连忙要去叫醒三姥爷,想则子。
老爷子觉轻,早就洗漱完毕,到外屋坐下。他咬着一口油条,说“这油条真好吃,就是有点软了。”
我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三姥爷不以为然,“正常啊,老毛子牙呲必报。换句话说,这个老头子经营多少年了,咱们可不跟他扛,咱把赤塔的帐算完就完事啦。朝军子告诉你暂时安全,谁也不敢动。收拾收拾,你也别在这边混了,上山东。后事交给温州庄吧,买卖总得有赔有赚,别干耗着,生命儿可短暂啦,干点正经事。”三姥爷没有埋怨朝军子,一句话都没有。
没敢在满洲里多做停留,上午就往沈阳返,肇老六那边也通知撤了,总算把资金的这个事情整干净了,虽然有点暴力。三姥爷跟肇老六说,“外围的仗干完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和温州庄了。我得回去休养休养,年龄不饶人啊,这个老狐狸的帐就这地了,江湖从此没有老毛子。”
吉林的事就算告一个段落,人生的财运是有定数的,不要费劲去琢磨每一份财富,因为那个钱不一定就是你的。舍和得自有天定,就看有没有这个财缘,挣不挣钱不重要,关键是这个过程,顺其自然吧。不是有句话吗,叫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我还是喜欢三姥爷家有大槐树的小院,院子周围有他从各个地方淘弄来的月季花。有的月季花是红色的,有的是黄色的,也有的是粉色的,还有的是粉白相间的,看到了月季花,就看到了生活。
门外头骑倒骑驴的小哥,用铜镲子敲击着车把子,高声地喊,“电冰箱、洗衣机,旧电视换钱啦。”街口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吊炉饼,老板也是师傅和他的儿子、儿媳、徒弟一大家子,都以这个吊炉饼店为生。每天清晨,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就在平房的门口活面,然后钻进平房后面熏得挺黑的小屋,里面有个炉子烤吊炉饼。吊炉饼烤的是外皮脆爽、起层,里面松软,再配上秘制的鸡蛋糕,妥妥地一股子乡愁。
从满洲里回来已经好几天啦,三姥爷每天都懒懒地躺在大槐树的躺椅下,晒着太阳。对他这个年龄的老爷子来说,确实不应该再动脑筋啦,可是他天生就是闲不下来的。
钢子一把推开门就进来,大声喊,“三叔,新民农村亲戚杀猪了,请你老人家去吃血肠。”三姥爷在摇椅上摇了摇蒲扇,“你小子这回可算想对了,新民血肠那可是咱沈城老字号啊,年头比门口的老爷子吊炉饼都长,走吃一口去。”
我一看,三姥爷总算满血复活啦,我也很开心,赶紧让大明子准备车。三姥爷还不忘说,“把钢子、大娟子和孩子都拉上,亲戚聚个会。”末了又吩咐我把酒搬到车上,我说,“你老这是咸操萝卜淡操心,这事我都想好了,礼节我也懂啊。”
钢子亲戚在一个仓库院里里支了两口大锅,一口大锅里烀大骨头棒子、脊骨,另外一口大锅里炖着五花肉和酸菜,钢子跟三姥爷说,“三叔,这个猪为了你,昨天就死了。”正要往下说,三姥爷面带怒气,“这样我就回沈阳啦,我一来猪就死了,我是猪的克星啊。”我连忙说,“三姥爷,农村太热情说话不兜圈子,请你都请不来。”我悄悄地跟钢子说,“钢叔,你咋怎么不会说话呢。”
钢子亲戚特意请地面上有头有脸的陪个且,在炕头放个小炕桌,一共就坐四五个人,其他人都坐在外面地上的圆桌傍边。我一看,这我也轮不上啊,得了,我在地下圆桌喝点酸菜汤吧,在来一盘子血肠,配点蒜酱,味道老盖了。
正吃着,门外头来了个穿着讲究的中年人,进门就说,“你这里有贵客,能不能让我见一下,我沾沾贵气儿。”
钢子说,“什么乱马其糟的,家里来且,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
三姥爷听到忙说,“择日不如撞日,来的都是客,让进来,坐下来喝一杯又如何?”
中年人也也没客气,进到里屋倒没有坐下来吃饭,炕桌上四五个人,他瞅了一圈直接握了一下三姥爷的手,“贵客,我沾沾喜气、贵气。你老这满面红光、双耳下垂、方脸浓眉,我一看你这近期出趟远门,愁事已经化解啊。”
三姥爷一愣眉毛一扬,伸到空中吃菜的筷子夹到一半停了下来,侧耳倾听。只听这个中年人接着说,“不瞒你说,你有个女儿,不见得能得上力啊,有可能不在你身边安家啊。你这老爷子到老了,肯定也不愿意归到女儿那去住。”
三姥爷说,“确实是有个女儿,你这都是算出来啊?”
钢子接过话,“别听他说,他是镇上跳大神的,前两天还听说出马啦,看到谁都说能给谁治病,什么病都能治。别信他的。”说完要撵他走,三姥爷忙示意等一下,让我从包里拿出五十块钱递过去,“不管对还是不对,不讲这个,过来看看我就是感谢。”
三姥爷接着吃饭喝酒,陪且的说,“三叔,你可别扫兴,村里人没见过大世面,讨扰啦,敬杯酒,敬杯酒。”
三姥爷端起酒盅,一口闷下去,他说“人没有什么高低好坏贵贱,不过是求仁得仁。”
在座各位乡里乡亲,没人能懂,陪且的连忙说,“三叔太有文化啦,赶咩个把俺家孩子给管的严严的,好好伺弄伺弄,省得天天去网吧打游戏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