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六月,生活过的太平淡了,掉下来一根针都能听得到,似乎忘记了这个翻腾蹈海的江湖。羊都长大了,看羊的却换成了大胡子和牧羊犬。三姥爷跟他说,“老胡啊,咱不淘金子啦。你就老实地放羊吧,出去那帮人不得给你卸吧喽。” 这片草场,是小尾寒羊的天下更是三姥爷的天下,谁都不敢动。大胡子沉闷地抽着烟,一只大公羊冲了上来,一个犄角把他顶了个仰八叉。
我哈哈大笑,“贼落河滩遭羊顶啊。”
三姥爷踹了我一脚,瞪了我一眼,“别当瘸子面前说短话,小偷小摸不算贼。”大胡子冲我直咧嘴。
三姥爷有个铁哥们肇大裤衩子年轻时就是个三只手,道上绰号小蛟龙。至于大裤衩这个外号,则是老肇年轻时只要一喝酒,就划拳,输了没钱,被脱衣服只剩下个裤衩子,这些老哥们给起的。这哥们后来浪子回头,专门干毛绒衣料加工的,这些年干大发了。八九十年代老百姓都喜欢穿毛衣,用毛线打的那种。各种各样的样式,尤其那些年在《大众电影》杂志上出现那些明星,她们穿啥,就有啥样式的,还是各种花针。机器织成片,再手工缝合成各种各样造型,正儿八经火了几年。后来出现了羊毛衫,用机器针织那种,抢手得不要不要的。再后来出现了羊绒衫,尤其是山羊绒,听说是冬天的山羊在肚子底下,那一层保暖小绒毛织成的面料。放到手里那个软,还轻,特别受年轻小女孩的喜欢,美丽冻人啊。
肇大裤衩子的厂子就是将这些羊绒加工成羊绒大衣、羊绒衫,尤其是那种藏蓝色的羊绒大衣特别受欢迎,都好几千一件。老肇的外号不着吊,经营头脑有一套。大衣的销售模式非常的灵活,可以贴牌、定制,甚至还可以整点A货,火爆倒是有了,就是有几笔货款出现了问题。
那个年代,东北这旮旯有几大家轻工批发市场,西柳、五爱、佟二堡、南台、南塔。其中佟二堡主要做皮草,南塔主要是鞋,南台主要包箱,剩下的轻工批发,最大是五爱市场。老肇在轻工市场都有摊子,当年发货都走物流,而且手续很简单,信任的物流老板是可以代收货款的。问题就在这里,老肇的河北沧州的几单生意,物流的小老板就是收不上来钱,而且还是大单。没有办法,多年的主顾又不好撕破脸,老肇找到三姥爷。
“三哥,我这沧州有个小百万的货款,怎么也提不上来,能帮我要一下行不?”三姥爷最不爱干这种买卖了,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
“大裤衩子啊,你又惹祸了吧?沧州这地方可不好整,我们哥们都是靠朋友吃饭,你得说明白啊。”
我提醒三姥爷说,“山东那边,温州庄还没有眉目呢,咱哪有这个闲工夫给他整啊?”
三姥爷说,“咱们不能那样待人,我开玩笑的。大裤衩兄弟一定是有难处了,要不然轻易不会求人。划拳输了,他宁愿脱衣服都不带赖账的。”
怎么办,一边是人情,一边是买卖,三姥爷选择了人情。三姥爷说,“裤衩子啊,你这样吧,钱呢我想办法,盘缠和各种钱,你得担着啊。”
“三哥,那一定的,必须必。”
就这样,三姥爷接下了催货款的事。我问三姥爷,“咱们不变成了讨债的呢吗?”三姥爷说,“什么话,孙子。咱又不要一分好处费,帮兄弟忙,人情可比钱重要啊。锦上添花的事情咱不做,多做点雪中送炭的事。”我没说什么,记在心里。
这一年,山东那边好事连连,温州庄顺利完成了买卖几方的重新洗牌。要说南方人就是聪明,这老哥还是有两下子,把拆迁的事研究明明白白,办事干净利索。三姥爷把这事比做成玻璃缸子里的一大堆玻璃球子,他说稍不留神,这一大堆玻璃球就容易将玻璃缸给打碎了。好在温州庄歪打正着,他把这些玻璃球愣是通过玻璃胶给黏糊在玻璃缸里,这个玻璃胶就是能使鬼推磨的东西。
温州庄电话说,“必须得整一堆儿去啊?要烂,一块烂。”他接着说,“和周总合成一伙儿,咱们占股百分之五十一,周总那边占百分之四十九。”
“周总怎么可能让老庄你控盘呢?”三姥爷问。
“窍门就在于周总不用出一分本钱。”温州庄边唠边偷着乐,“下一步就得我黑哥,你从俄罗斯那边搞点有钱的大哥,拆迁的厂子抵押,说好听的叫融资,其实就是抬钱。利息二十个点,这不挺好吗?以咱们名头抬钱,地面拆迁周总管,咱们大包。”
“钱的事大人物会整,让老毛子出血,咱们占出一成。这十成融资利息让周总按月分摊,老周和那个颜总的事别插手,听清楚了,那女人不能碰。”三姥爷交代给温州庄,随便又说“风险知道是啥不?”
温州庄停了一会,“放心吧,黑哥,我就怕项目签不下来。”
“错了老庄,马上就能签上。风险就在于拆迁和地面补偿和盖楼的利,能不能抵得过那十成的融资利息。那个颜总会算计,记住进来钱的利点上我们加上两个点咱们自个的,上秋算账,挣钱赶紧脱手扯呼。”三姥爷赶紧又说道,“上秋你和大明子回来淘金子。有个死皮赖脸的大胡子,非得让我跟他淘金子。还有,这几天我去沧州,帮大裤衩子要点货款,山东那边盯好。”
辽河岸边,芳草萋萋,青青柔草,一群小尾寒羊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薅着草,嘴里吱嘎吱嘎嚼着满嘴汁液。大胡子的伤已经全好了,成天要去淘金子。三姥爷告诉他,“你就现在我这放羊吧,放心没人敢动你。淘金子的事等着上秋,羊就是我的命根子,整丢了我把你脑袋拧了。”大胡子死心塌地留了下来放羊,外面全是仇家,他最明白。
我和三姥爷搭了个进关里的大货车进山海关,出天津地界进到沧州。三姥爷塞给货车司机两条烟,货车司机说啥也不要,三姥爷扔到货车车篓子里,俺们俩下了车。
三姥爷告诉我,“你去打听码头那边有个练气功的东北人,个子不高,满脸大褶子,就叫大褶子。右嘴唇下面有颗痣,把我的名号报过去。”
大褶子在运河码头那边很有号,没打听几个人,就问到了,在一处胡同的小平房里。房子是楼座子那种,只有一楼,外加一处院子。我和三姥爷一进院子,甭提多美。院子不大,一处圆口大缸里养着金鱼和莲花,后面还有几块石头堆起来的假山。青砖铺就的地面中间里有一张八仙桌,有个矮胖子正等在那里,一见面,就过来一把抱住三姥爷,连声说,“三哥,你这是啥时候来的?”
我一看这老哥们个子倒是不高,满脸红光满面,哪有大褶子啊?听到三姥爷说,“文喜,多年不见,你这胖了。”
说完三姥爷从后面背着的褡裢里,掏出个小黑盒子,里面是从俄罗斯带来的一块军表递了上去。“文喜,当年你的气功可是白山黑水一绝啊,我是亲眼所见白酒变白水。”
“好汉不提当年勇,后来才发现,那玩意都是扯淡啊。我云游一圈才发现归宿是沧州。”说完哈哈大笑,三姥爷把事开门见山说了一遍,大褶子皱了一下眉。“这事,我听说过,那个老板有点来头,把服装买卖的钱投到公路建设上去了,包了几个标段,听说业主方也没有收到钱。”
三姥爷问,“那有办法吗?”
“办法倒是有,我去找个能管这事的人,这里有个门道。”
“啥情况?”
“主要是三哥你们得舍点大票,而且这个大哥只喜欢字画。”
“文喜啊,字画我也不懂,你就全程办吧,差不了你。”
“三哥,是这样。字画也是他自个的,我去他家收来,你见面一送,画回去了就知道事办了。一般来说我收办事方一成,主事方一成。比如办这个事值十个,基本上你要拿十二个,不过三哥,我那一成就不算了。”
“文喜,事办成就行,不问价格,另外该怎么算就怎么算,主事的不差钱。还有,你先去问问,我也得问问主事方,放心兄弟此事我只找你办。”
文喜喜出望外,没想到三姥爷过来就有生意。边说着,边进后屋,从里屋的小箱子里拿出几个小物件。一个小茶杯,一个香插,还有一张小画,说到,“三哥,我也没有啥见面礼,这个小茶杯是民国的,喝点红茶相当给力。这个香插是红木做的,海南黄花梨的,还有副小画。”我看到那个小杯子是藏蓝色的菱形纹,握在手里正好把玩。我也不太懂红木,倒是那副小画很是喜人。画面上是一个水墨的紫砂壶,一道藤的把手,倾斜着正在倒茶水;那盅杯里温着茶,旁边是一个竹编的果盘,里面有几颗樱桃,几片红色枫叶飘然而落。款上写着“天凉好个秋,喝茶人来不来?”
只听大褶子说道,“三哥,这几件是兄弟我一点小意思。这些年走南闯北攒的几个小物件,不足挂齿,笑纳。”
三姥爷也没客气,收起物件放到肩膀的褡裢里,因需要和老肇沟通下,起身告辞。
第二天,大褶子来消息了,没有问题,先办事后研究字画。大人物说那个老板实在没钱,也没有办法。正好修路,那个老板手头有几台抓钩机和起重机,实在不行以物抵货款,问行不行?这个事早就在三姥爷预料之中,没想到正好山东那边还可以用到这些工程机械。三姥爷说,“文喜啊,这些设备得折价啊。哥们归哥们,生意是生意,实不相瞒,这些机械我要了,我给主事方兑现,你再给我压压价。”
老肇的事就这样办了,工程设备运到山东,周总那边的拆迁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大褶子说那个老板听说是在俄罗斯做买卖的,是个平头,三姥爷一听,心想莫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