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时间,我一直痴迷马克思的《资本论》,那是马老在1867年写的最著名的书。马老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资本的原始积累过程就是征服、奴役、掠夺、杀戮过程。”我觉得这句话挺有道理,但我相信三姥爷肯定没有读过这本书,他认得的字能看明白《故事报》就不错了。
其实三姥爷挣钱很朴素的想法就是为了活着,挣了钱就是花呗,再挣。有点像搞对象,聚散两依依。他对我总说的一句话就是,“孙子啊,没有舍哪有得。你的钱不是你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太看重。”我就一直遵循三姥爷的教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直都没有挣着大钱啊。
人在山东,办事得按山东规矩办。东北人性格粗放,论道行和人家水泊梁山有点差距,一方水土一方人。俺们这嘎达地广人稀,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做人做事俺们也有自己看法。小时候,家里粮食少,来且([qiě]客人的意思)没米,拿盆去邻居家匀点(借的意思)。还的时候,老人家总是说,米一定要舀得缸尖缸尖的,意思就是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相信舍和得嘛,有点像那壶酒。
这场鸿门宴我有点摸不到头脑,就一直躲在温州庄的身后,大明子则双手握着轮椅把,像个百米运动员。温州庄正低调地躲在这角落里抽着烟,偷眼瞄着那十几家老板。他们操着各地的方言口音,有的蠢蠢欲动,有的在那里啾啾咕咕,也有的在左顾右盼。他可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只是猛劲地吸着烟,眯缝着眼睛观察着四周,悄悄的跟我说,“这帮二傻子,瞅那个熊样,只配拆房抡锤子吓唬人。”
旁边有伙人指着我们坐的地方,更加傻啦吧唧地问,“你瞅那个瘸子,腿还不一般齐,还和我们争这碗饭。”我一听这口音有点不像北方人啊,这是当瘸子面前不说短话啊,说不定是温州庄的老乡啊,温州庄还是有肚量。他抬眼看了那伙子一眼,左手夹着正在抽的烟指了指,又摇了摇,什么也没说。大明子却不乐意了,身手敏捷,上去就给说话的人一电炮,随便问候了一下他全家加上祖宗八代。
我赶忙拽了回来,低声说再忍着点。矮脚虎一看这边有动静,连忙喊,“今天是在我家,出了这个门,你们怎么单挑我管不着,在这儿就是我的客,谁也不准闹事。”一句话鸦雀无声。
没多大一会儿,坐在远处桌角边上的一伙人站了起来,带头的那个胖子,是秃脑瓜亮子,他声音洪亮地喊道,“十万少了点吧,人吃马喂的,我大老远来的,这伙子人马不能对付个本平啊。”说完,下面的小弟们一阵起哄。矮脚虎左手夹着烟,右手做点钱状说到,“痛快人,你给个数?”那个秃脑瓜亮子翻了一下眼睛,左右看了看,“我的人最多,不给十五万,不行。”矮脚虎把桌子一拍,我还以为他说就这么定了呢?没想到他说,“十二万,一口价。”秃脑瓜亮子用手摸了摸秃头儿,也没找后面人说,就答应了。矮脚虎又敲起了桌子,“大家看好了,凡是本伙人有这个秃瓢多的都按十二万,低于秃瓢的十万。”
一大堆儿人开始哄抢旅行袋里的现金,陆续开始骂骂咧咧走出了院门。温州庄在那里撇了撇嘴,回头往墙上吐了口吐沫说到“没水平,没文化。”他开始用牙签剔剔那口稀疏的大黄牙。
长条桌边上就剩下这几家,看着进展不下去,矮脚虎气不顺了,第一个就冲我们几个耍彪。“那个瘸子,你挺横啊,干鸡毛不拿钱。”温州庄最烦别人指着鼻子喊他瘸子,刚才没发作,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他抓起一个大烟灰缸子飞了出去,回手猛地一把,把面前的桌子掀翻了,茶碗摔得稀碎。矮脚虎面门挨了一家伙,吓了一跳,一下子褪了回去。温州庄低声说道,“你个傻逼矬子,爷爷我混社会的时候,你TM还不知道在那个娘们肚子里转筋呢?少TM在这吓( hè)我。”大明子一下看傻眼了,我悄悄问老庄你是练杂技的吗?只听到温州庄又说,“回去告诉你老板,少TM扯犊子,该挣得钱一个不能少。大明子,咱们走。”说完,让大明子给他把叼在嘴里的烟点着,推他上车,头也没回。那个矮脚虎被噎得屁都没放,傻乎乎地站在那。
三姥爷在郊区租了一处卖破烂的院子,里面堆满了破瓶子、纸壳子和各种垃圾。门口的铁笼子里圈了条大狼狗,看见人就往前扑,叫都不叫。三姥爷说这样最安全,谁也不会猜到这个破院子里是咱们一伙子人。
他把大家叫来,“老温,违法的事咱不整,谁整谁管。你们几个也听好,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做事。”大明子连连点头,末了还说,“三姥爷,还是让我开抓钩机得了,我受不了这份气。”老庄从兜里拿出个牛皮纸信封,说是司机开车时候有人塞过来的。我打开信封一看,一块黑布,慢慢掀开布是一颗子弹。
三姥爷一点也不意外,呵呵一笑,“没等见面,就开始吓我,三姥爷我是被吓大的吗?你姥姥的。”
我说,“这里面有文章啊?”
三姥爷说,“动人家菜了呗,硬整可不行,咱们来个先礼后兵。这事还就得老庄能办。”温州庄摸不到头脑,满脸疑惑地望着三姥爷。“我看啊,都是那个颜总放的烟雾弹,娘们洒的骚。老庄,你把我的意思转给那娘们,咱们只管等就行了,咱们这么办。”他小声地和温州庄咬着耳朵,然后转过头来跟我说,“咱们那层关系也得该动了。”
山东的郊区感觉就像到了自己老家一样,一样的马路,一样的白杨树,还有一样的大苹果。路上散步遇到本地人,像久别的亲人一样打招呼,临末了,还硬给你塞个苹果,说“都是自家产的,回去吃。”三姥爷说“咱可不能对不起山东人民啊。”我说“对。”
我问 “三姥爷,俄罗斯的时候,你是怎么救的温州庄?”
“该知道的时候,你自然就知道,别多问,知道太多对你不好。”
没过几天,温州庄这边来信了,说颜总要安排回请三姥爷,还要介绍几个新朋友认识。三姥爷一听,冲大明子喊了一句“把咱们从吉林长白山那旮整的老山参带几盒,要最好的,土里走的须子一根都不能掉。”我第一次听到三姥爷哼着小曲,唱起了二人转,而且是猪八戒背媳妇。
下午一点十八分,大明子推着温州庄簇拥着三姥爷走进这家大饭庄,我提拎着几大盒子山参跟在后面。我一看这个饭庄太阔气了,外面大门是用树化石起的两个大柱子,一块暗褐色的老榆木大板材横亘在两块树化石的顶上,榆木上用红色油墨刻着几个大字:壹佰零捌道,小字写着饭庄。
走进大院是用青石板铺砌的甬路,路两边种满了灌木。一进院是个展厅,摆满了各种颜色的玻璃罐,里面是一种用青辣椒、红辣椒和高粱酒发酵制成的醉椒,两边的墙上记录着这个醉椒从明朝以来的发展史。我对辣椒兴趣不大,唯独对这种高粱酒味道,简直就是精神的治愈。再往里走,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廊,长廊两边是水彩底稿白描功底的连环画,有林冲雪夜上梁山、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醉打蒋门神、大闹清风寨、智取生辰纲,全是有名有姓的水浒故事。沿着环廊,有一间间小房子,都是喝酒的大包房。我们穿过一处石头桥,三姥爷被领到荷塘中心的小岛上,岛上只有一个包房叫“聚义厅”。
我悄悄跟三姥爷说,“这是宋江召集一百单八将议事的地方。”
三姥爷说“孙子,学着点。人家用心了,待客有礼啊。”
包房里的正位给三姥爷留着,左边是颜总,右边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在靠门的地方,我看到站着那天堂会上叫嚣的矮矬子。那两位老板看到三姥爷来了,马上起身迎到门口,矮矬子想过来帮忙推温州庄,大明子一把将他拦到一边。
颜总开了口,“黑哥,这位是周总,这家餐饮企业也是他的产业之一,一会我给你介绍。”那人过来双手握住三姥爷,非得把三姥爷请到正坐上。三姥爷哪能坐啊,他俩开始一个劲地谦让,谦让也不行,三姥爷说,“坐也可以,我的椅子得往颜总这边挪一下,金交椅的位置我得空出来,等你们以后再摆椅子,我可不能没那大屁股坐。”一句话把大家逗乐了,颜总凑到三姥爷耳边说周总是谁的小舅子什么的,包间太吵,后面他俩的声音我也没听清。大家各自坐下,温州庄坐在二宾的位置。周总也没再说什么,他挥了下手,矮脚虎提拎着个旅行包往三姥爷那里送,大明子一看立刻抢前一步拦住了,三姥爷摆摆手。周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
“黑哥,我怕一会喝酒耽误事,兄弟我有点小事还望黑哥给个面子,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三姥爷早就看出来那包里是啥,心里一琢磨,凡是拿钱的事都不是好事。
“那可不行,朋友归朋友,我说好了。钱归钱,礼是礼,一码是一码,不挨着。”
“实不相瞒,那项目我还请你老人家高抬贵手。”
“老弟,我们是粗人,今个到贵宝地来打食,肯定是事出有因,不方便讲。钱不收,事可谈。”
三姥爷说完,让我把山参拿出来。三姥爷说到,“今个没带别的,这几棵参给你家老爷子炖点老母鸡汤,补气。”
周总年纪不大,可是见过世面,一看这几棵参,立马就明白了。
“黑哥,你用心了啊。珍贵,简直太珍贵了,我那几包子钱可换不来。我俗了。”
“周总老弟,我说过,钱归钱,礼归礼。事上呢,我也是出面的。大老板的意思是事我办,钱上商量着来呗,和气生财嘛,别伤和气。”
“懂懂,今晚不谈生意,只交朋友。”
颜总一直在旁边打着圆场,反正那天下午的酒席,真的只喝酒一句没再谈生意。我不知道三姥爷和颜总说的啥,那天下午大高粱酒一直喝到晚上,温州庄竟然和矮矬子搂起了大脖,颜总一个劲地拉着大明子的手摸来摸去。我偷眼看了看三姥爷,他一直都没有喝醉,我知道高粱酒正对他的口,倒是周总一反常态,也不管自己是谁的小舅子,一个劲地给三姥爷倒酒。